第2頁 文 / 亦舒
可恩抬頭,「那麼,我先做臍環。」
老闆娘笑,「拿學生證來看看,夠十八歲沒有?否則,你母親需陪你同來。」
可恩洩氣,「你不做?我去別家,別人才不這麼囉嗦。」
「回去上課。」
可恩不出聲,離開小店,把父親買給她的跑車開走。
看看時間,已近中午,她駛回學校,忽然後邊有警車嗚嗚追來,打燈號示意她停車。
可恩自覺並無犯規,可是也只得把車停在一邊。
她探頭出去,「什麼事,警官?」
那警察吆喝:「坐好,別動,你駕駛的是一輛報失的車子,你有何解釋?」
可恩呆住。
她伸手去取車輛登記文件,警察又說:「舉起雙手,取出駕駛執照。」
可恩啼笑皆非,一邊舉手,一邊如何取物?
增援警察來到,探頭一看,「小姐,請你下車,不要有大動作。」
可恩合作。
警察看過所有文件,證實無訛。
他對可恩說:「今晨你母親不知你駕車離家,以為車子遇竊,來,我護送你回家。」
可恩明白過來。
東窗事發,母親竟浪費警力緝捕她歸家。
可恩無比反感。
她默默駕車回家。
母親開門出來,警察與她對話:「我是布朗督--」
只見她打躬作揖,道歉道謝,銷案,送走了制服人員。
關上門,立刻拉長面孔。
「可恩,出來。」
可恩站在母親面前。
錦嬋看著女兒,雙手忽然顫抖,不知說什麼話才好。
可恩先發制人:「叫警察抓我?你不可以等我回來?你太戲劇化,專擅小事化大,搞得人家下不了台,自己也下不了台,難怪父親同你離婚。」
錦嬋一聽,氣得連身子都發抖,她需握著沙發扶手,才不致像一個柏堅遜病人。
她想賞可恩一記耳光,但是舉不起手,她從未打過可恩,也不想在這種時候打人,她只覺心灰意冷,所有失敗在該剎那湧上心頭。
她嘔吐起來。
錦嬋自己都吃驚,胃裡所有殘餘食物一湧而出,她嗆咳著蹲下。
可恩看到害怕,取來大毛巾捂著母親的臉。
錦嬋見到自己一身穢物,如此狼狽,更加痛恨自身。
她坐下喘氣。
她揮揮手,對女兒說:「回學校去。」
「快放學了。」
「去!」
可恩只得出門去。
錦嬋見她出門,又後悔起來,千方百計找了她來,又轟她走,為著什麼?
也許,小孩也有難為之處。
她掙扎上床,額角痛得像要開裂,她嗆咳著走上樓撥電話給穗英。
「請你來一趟。」
穗英二話不說:「立刻過來。」
錦嬋清潔自己,淋浴,服藥,捧著一杯黑咖啡,忽然落淚,頹然說:「老了。」
聽見門鈴,她抹去淚水,開啟大門。
穗英進來,放下水果。
「原來日焺與那耶思敏早已分手--」
一眼看到老友浮腫面孔,立即禁聲。
錦嬋低頭,「我做人失敗。」
「你怎樣勸我?共勉之。」
「勸人容易。」
穗英說:「可不是,趙彤的女兒要嫁黑人,有人居然可以同她說:『不要緊,很快離婚』。」
錦嬋想笑又笑不出。
「是否李志明由來囉嗦?」
「不,他很好,按月匯贍養費,我們母女找他,最遲半日即復。」
「那一定是你再次戀愛了。」
「我也想。是可恩變壞,我說給你聽。」
穗英聽得面色煞白。
聽罷他大力頓足,「關錦嬋女士,你已是死肉,你怎可這樣處理母女衝突。」
「依你說怎麼辦,懇求孩子原諒,流著淚傾訴不該罷她帶到這萬惡的世界來,懺悔自己盡了力,仍然做得不夠好不夠多,可是這樣?」
「你怎麼教訓我?」
「我只得一張嘴,會說不會做。」
「錦嬋,,我認真覺得你應向女兒道歉。」
「永不。」
「錦嬋,她是你的女兒,記得嗎,六磅新生兒,一日喂九支奶。」
錦嬋掩起臉嚎啕大哭。
「他們一出生我們已立於必敗之地。」
穗英斟給她半杯拔蘭地。
錦嬋一飲而盡。
「我打電話叫她回來。」
錦嬋說:「她在上課。」
穗英老實不客氣,「你倒想。」
她撥可恩的手提電話,說了半晌,這樣說:「她就回來了,別再與她吵,慢慢理論,好不好?」
錦嬋點點頭。
穗英說:「我得回去工作,有事隨時叫我。」
錦嬋握住她手,心酸地說:「我只有你了。」
穗英歎口氣,「彼此彼此。」
她走了以後,錦嬋站門口石階等女兒回來。
紅色小跑車才出現在街角,她便急急奔出去,腳步浮,一跤摔倒,頭先下地,作滾地葫蘆,她還能爬起,「哎呀」一聲,覺得下巴濕滑,伸手一摸,看到一手掌血。
她不覺驚嚇,只覺無奈。
這時可恩趕來扶起她。
她對女兒說:「可恩對不起。」
關錦嬋失去知覺。
醒來已在醫院裡,可恩一身乾涸的鐵銹色血漬,焦急地凝視母親。
醫生說:「醒了,李太太,你會完全復原,以後小心下樓梯。」
可恩鬆口氣,伏在母親身上。
錦嬋問:「什麼事?」
這三字出口,她才吃驚,原來她已不能移動發出正確發音。
「你的下巴脫臼,已用魚絲固定位置,唇嘴爆裂縫線,一星期後來拆線。」
「不能講話?」錦嬋含糊地問。
這醫生很愛開玩笑:「是,暫時不能發威了。」
可恩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李太太,你可以出院了,這幾日吃流質。」
可恩扶著母親出院。
子女大了,輪到他們照顧父母。
半夜,撞破的唇舌痛得她怪叫,起身服藥,鏡子裡的她眉青鼻腫。
可恩過來探視,「媽媽,你沒事?」
錦嬋坐在床沿發怔。
不能講話有不能講話的好處,多講多錯,有什麼好話講出來呢,說不定以後她都會裝聾作啞。
「媽媽,我已通知父親。」
錦嬋霍一聲站起來放對。
可恩攤攤手,「別反對了,媽媽:你每日實施三反五反,逢李必反,我一個人怎麼照顧你?」
錦嬋又坐下。
「我知你不想見他。」
錦嬋作不得聲。
可恩低頭,「我幾時開始逃學?自從你與爸爸吵得厲害,整整一年,就是看見你倆自天亮吵到天黑,為財產,為贍養費,為著我,為著過去······只教我覺得人生沒有意義,我不能專心讀書,有朋友教我鬆一鬆,給我一支煙,吸完感覺非常愉快,我又跟他們喝一杯,渾忘功課測試。」
錦嬋惱怒,取過紙筆。
她用力寫:「怪父母,怪社會,還有什麼?」
可恩轉身。
她拉住女兒又寫:「非要十全十美環境才能栽培你成人?」
可恩也寫:「我們不能交通。」
她轉身出門。
錦嬋走進女兒房間,只見雜物凌亂,一地衣服書本有待收拾,寫字檯上放著一疊惹眼得紅色字條,一看,原來是欠交功課得警告單,像小書那麼厚。
錦嬋氣苦,這樣如何升大學?
她取來一隻大垃圾袋,把可恩露臍小上衣及低腰喇叭褲統統扔進去準備丟掉。
忽然想起穗英警告,她猶疑了。
又把衣物從垃圾袋倒出,拿到洗衣房去洗淨。
她怔怔地坐在洗衣機旁,衣物洗好乾透,她又插上熨斗熨好,取回房間。
整個晚上就這樣消磨掉。
第二天,有人按鈴,錦嬋去開門。
她披頭散髮穿著運動衣,嘴傷未癒,青腫難分。
門外站著她前夫李志明。
李志明一見她這個模樣,也呆住了。
他把簡單行李挪進屋內,「你傷得這樣重?難怪可恩嚎啕大哭。」
錦嬋示意他坐下。
她在紙傷寫了幾行字給他看。
李志明一看,呆住。
他責問:「你怎麼做得母親?吸毒,逃學,紋身,你是死人抑或活人?」
錦嬋霍一聲站起來,怒火中燒。
不知怎地,李志明總是有本事把她最壞一面帶出來。
他繼續吼:「我該做的全做了,你們母女好自為之。」
錦嬋氣得眼前發黑,苦在說不出話。
就在這個時候,可恩紅著雙眼出現,她受傷拿著一把精光閃閃八寸長牛肉尖刀。
這對前任夫婦嚇一跳。
可恩這樣說:「這裡有一把刀,你們既然這麼痛恨對方,不如你插死他,我幫你解決他的遺體,切成一塊塊,埋在後園,若不,你插死她,我也幫你把屍身載到海旁,扔進太平洋,人不知鬼不覺。」
錦嬋聽得呆了。
「還有更好的方法,你們倆人殺死我,誰會知道呢,一個移民家庭,來了不久,又走了,誰關心?你倆的煩惱從此可獲解決。」
可恩像是比父母還累,坐在他們面前,低下頭。
室內一片靜寂。
半晌,錦嬋站起來,聲音模糊,「可恩,媽媽與你一起去做心理輔導。」
李志明百思不得其解,「可恩,你想我怎麼做?」
「你們不要再吵。」
李志明歎口氣,「可恩,不如你跟我回東南亞,我下月將到北京公幹,我替你安排,參加夏令營。」
可恩說:「不,我有朋友在這裡。」
「什麼朋友?」
「好朋友,我時時向他們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