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寂寞的心俱樂部

第16頁 文 / 亦舒

    「副刊文化屬本市獨有,人民日報與華爾街日報均無副刊,一樣生存得很好。」

    「總有一日會全盤淘汰的吧。」

    「嗯,作家可以像歐美寫作人一樣,同出版社合作,直接出書。」

    「文思,你可有正當職業?」

    「主持信箱不能維生。」

    「果然是業餘高手。」

    「不敢當。」

    「你的正職是什麼?」

    她不回答。

    「你教書。」

    「被你猜中,真是鬼靈精。」

    諾芹大樂,「在哪間大學?」

    「在維多利亞大學教法律。」

    諾芹怔住,「你不在本市?」

    「我住加拿大卑詩省。」

    「什麼,你一直在外國?」

    「是呀。」

    「可是,電郵號碼卻屬本市。」

    「我用衛星電話,任何號碼都一樣。

    「呀,原來你不是我們一份子。」

    「不可以那樣說,我在都會接受中小學教育。」

    「可是你刮盡都會資源後卻跑去外國,你沒有感恩圖報。」

    「……」

    諾芹理直氣壯,「你憑什麼主持信箱,你不瞭解都會情況。」

    那邊沒有答覆。

    「喂,喂。」

    「我在聆聽教誨。」

    「不過,你不說,我真不知道要乘十二小時飛機才見得到你。」

    「你想見我?」

    「筆友總有見面的時候。」

    「吵個面紅耳赤,不如不見。」

    「不會的,我們都是文明人。」

    「你文明?哈哈哈哈哈。」

    「喂。」

    諾芹掛斷電話。

    她不住在本市,真奇怪,編輯部怎麼會找到這個人?一直以來,諾芹都以為可能在街上碰見她。

    第七章

    下午,李中孚給她電話。

    「我談別的事,不是給你壓力。」

    「什麼事?」

    「記得你說過在伊利沙伯二號郵輪上度蜜月最舒服。」

    「是,我說過,環遊世界,三個月後才上岸。」

    「我剛才查過,明春有空位。」

    天瀝瀝下雨,天色昏暗,嫁了中孚,十五年後的傍晚可以閒閒說:「大兒明年進高中,長大不少,每隔三個月需買新鞋新襖」,那麼,對方會答:「幸虧收入固定,這些還難不倒我」,然後,寒夜跟著溫暖起來。

    「諾芹,你在想什麼?」

    「一會我去幫姐姐收拾行李。」

    「冬日去加國,好似不是時候。」

    「一下子看到最壞的,若能夠接受,明年春暖花開,更有驚喜。」

    「說得也是。」

    「上飛機那日,你來開車吧。」

    「也好。」

    出乎意料之外,庭風只帶了一件中型行李。

    「就這麼一點?」

    「可以現買,何必多帶。」

    「順風。」

    庭風怨道:「一直騙我們說會陪伴我們。」

    「你才去個星期就會回來。」

    諾芹殷殷向姐姐道別。

    李中孚眼尖,「我覺得庭風不似只去一星期。」

    諾芹一怔,「為什麼?」

    「第六感。」

    「不可靠。」

    「為什麼不跟隨姐姐?」

    諾芹本來想俏皮地說:「為著你」,隨即覺得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去了那邊,我會枯萎。」

    「那邊也有中文報。」

    「你是希望我走?」

    「不不不當然小。」

    諾芹說:「寫給六百萬人及二十萬人看是有分別的。」

    「我很慶幸你留下來。」

    「假如春假她尚未回來,我們去看她。」

    當夜,睡到一半,諾芹又驚醒。

    是為著一個疑團。

    她朦朧間摸不到關鍵。

    第二天早上,找到維多利亞大學的網址,諾芹細細查起資料來。

    法律系共有五個教席,六十名學生。

    教授與講師中都沒有華裔,亦無婦女。

    文思是信口開河嗎?

    她撥電話找林立虹。

    接線生大抵是新來的,對各色人等階級弄不清楚,又不夠勤力,沒把名單背熟。

    「林立虹?你等等。」

    電話接通,是另一個人的聲音。

    呵,不是又走了吧,走馬燈似換人。

    「林立虹不是這個分機。」

    「對不起,我重新再打。」

    幸虧沒有離職。

    林的聲音很快傳來,「誰?」

    「岑諾芹。」

    「明晚是編者作者聯誼會,你來不來?」

    「我問你一件事。」

    「請說。」

    「文思可是住在外國?」

    「是,稿件由加國傳真過來,我已經說太多。」

    「她到底是什麼人?」

    「你不必知太多,總之是你的拍檔,一朝賣座,合作無間,萬一失卻讀者,關門大的吉,就那麼簡單。」

    「她交稿沒有?」

    「一向比你準時,毋需人催。」

    「你可有見過她?」

    「記得嗎,我不是約稿人。」

    對,信箱始創人是伍思本,一個幾乎已經被大家遺忘的名字。

    「我沒見過她。」

    「字跡如何?」

    「小姐,除了你,人人都用電腦打字了。」

    再也問不出什麼來。

    「沒事了吧,我得去開會,還有,晚會希望見到你。」

    諾芹把雙臂枕在腦後,躺在長沙發上。

    有什麼必要那樣神秘,真可笑,雖然說是私人意願,但完全沒有透明度,其人一定非常謹慎多疑。

    諾芹吁出一口氣。

    她站起來,這樣寫:「我的真名叫岑諾芹,想請教你的尊姓大名……」

    卻猶疑了,對方不說,岑諾芹為什麼要先招供?

    她又倒在沙發上。

    還是含蓄點好。

    片刻盹著了,恍惚間像是看到母親的影子朝一個灰色的空間走去,諾芹伸長手,想抓住母親衣角,但是影子已經消失。

    她有強烈悲哀感覺,知道以後都不再可以見到母親,胸口似中了一拳,悶納難受。

    剛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是姐姐的聲音。

    諾芹詫異,「到了,這麼快?」

    「才半天而已。」

    「感覺如何?」——

    「真要我的老命。」

    「什麼事?」

    「處處禁煙,飛機上不能吸,汽車裡不准吸,憋死了,只能站街上抵癮,像流鶯。」

    「用尼古丁黏貼呀。」

    「皮膚紅腫,受不了。」

    「還有尼古丁糖。」

    「都不行。」

    「老姐,索性戒掉,心身健康。」

    「你先把電話地址抄下。」

    「是什麼地方?」

    「月租酒店式服務公寓,對牢河,風景非常好,滌滌十分喜歡,一會我陪她到樓下游泳。」

    諾芹駭笑,「你多久沒穿泳衣?」

    「太久了。」有點再世為人般感慨。

    庭風歎息,「凡事小心。」

    「再聯絡。」

    真巧,信箱裡有一封高計梁的信,也附著地址電話。

    「生活還過得去,獲朋友收留,做小食生意,已安頓下來。」

    諾芹連忙回一張問候卡片。

    從此天南地北,庭風再也不會同他見面。

    傳真機裡有訊息。

    「早,你好。」

    諾芹回答:「像你這般有智能的人,是否全無煩惱?」

    「你對我估計過高。」

    「最近將來,會否返來探親?」

    「恐怕不會。」

    諾芹忽然問:「可憐高堂明鏡悲白髮下一句是什麼?」

    「朝如青絲暮成雪。」

    「將進酒真是世上最佳作品之一。」

    「我第一次讀它是十二歲。」

    「我五歲,家母從沒教過我床前明月光。」

    「她一定是有趣的人。」

    「已不在人世。」

    「對不起。」

    「你呢,你家世如何?」

    「乏善足陳。」

    還是不願透露端倪。

    「看到這一期編輯部為我們挑的信件沒有?」

    「又是感情糾紛?」

    「你有沒有想過結束信箱?」

    諾芹答:「信箱不會結束,即使你我不寫,編輯部也會另外物色兩個人來當文思與文筆。」

    「可以那樣做嗎?」

    「當然,這兩個筆名屬宇宙所有。」

    「他們倒是鐵腕政策。」

    「精明到極點,作者除出有限稿酬,別想得到其它好處。」

    「你彷彿意興闌珊。」

    「你聽出來了?」

    文思沒有回答。

    「我們改天再談吧。」

    諾芹不想打中覺,一睡骨頭都酥軟,未老先衰。

    見有空,索性找上李中孚辦公室去,給他個驚喜也好。

    她乘車到山上,走進政府機關那刻板、毫無裝修的辦公室。

    諾芹還是第一次來。

    只見辦公廳坐滿滿,黑壓壓一片人頭,說出李中孚名字,有人帶她到一角等。

    一間板隔房房門虛掩,可以看得見李中孚正在講電話。

    他沒看見她。

    工作崗位上的他另外有一個樣子。

    他板著面孔,臉皮有點紫茴色,忽然像老了十年,煞有介事,一本正經。

    他對面坐著一個人,那人顯然是他下屬,年紀比他大,卻得不到他的尊敬,他一味在電話中閒談,沒有掛斷的意思,任由那人坐冷板橙。

    諾芹真沒想到這世人頌讚的老實頭李中孚還有這樣的一面,不禁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只聽得他對電話那頭的人說:「這筆款子不是小數目,你另外找人想辦法吧。」

    終於放下電話,他順手抄起一份文件,摔到桌子上,鐵青著臉同下屬說:「你去看仔鈿!」

    那人一言不發,取過那迭紙,低著頭離開房間。

    諾芹張大了嘴,嘩,這麼有官威,簡直不是平日她認識的李中孚。

    兩面人最可怕,可是,誰沒有兩副嘴臉呢,讀者要是見過岑諾芹與老闆討價還價的腔調,還會有興趣看她的愛情小說嗎?

    不過,諾芹仍然非常吃驚,她小覷了李中孚,他在她面前表現得實在大好。

    這時,他忽然看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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