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亦舒
振呈不得不坦率道:「維楠,我仍愛你。」
「可是已經失色了。」
「是,維楠,你記得那一日我倆深夜在上海某街角蹲著吃大滷麵?天若不亮,我會跟隨你到任何角落。」
鄧維楠笑,「我真幸運。」
「然後我們回到自己的世界來,千頭萬縷忙著做回自己,哪裡還有空談戀愛。」
「我們應當再來一次。」
「維楠,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周振星,我不會忘記你,一萬年都不會。」
振星笑,「你把我嘴邊的話搶先說了。」她落下淚來。
鄧維楠擁抱她,可是總覺得會把她那身名貴衣物團皺,還有她頭髮上的香氛是實事求是的著名牌子,鄧維楠頹然。
那個大滷麵之夜去了也就永遠消逝,他黯然神傷。
姐妹倆返家那一日,鄧維楠果真來送行。
嬋新仍需坐在輪椅上,正與教會人士寒暄。
她們乘頭等艙。
振星擔憂地嘀咕:「家母見到帳單不知會不會登報與我脫離關係。」
鄧維楠看著她黯澹地笑,如此佳人,嘴裡也終於無可避免地說到錢錢錢。
振星咕咕笑,「家母也許會情願收養嬋新,她比較有節制。」
還是錢錢錢。
鄧維楠歎口氣,他一個人拜金也已經足夠,身邊人也同樣市儈,可叫他受不了。
蟬新這時過來,「鄧先生,有空來看我們。」
鄧維楠恭敬地答:「是修女。」
振星笑答:「她得先回去做一輪女兒,稍後再考慮恢復修女身份。」
鄧維楠說:「再見。」
周振星與同事們逐一話別,推著輪椅進關。
鄧維楠看著她的背影,忽然之間,他似乎又看到一個頭髮蓬鬆,面孔像貓,穿雨衣、卡其褲、短靴子的周振星,她雙手又著腰,冒充修女,同他討價還價。
她進海關去了。
鄧維楠知道身體某部分已經隨她而去,日後也不知道還長不長得回來,該剎那只覺得胸口酸酸痛痛,非常不好過,可是又情願有這種感覺存在。
他連腳步都不穩,在一條圓柱上靠一靠,方能再開步走。
那邊廂振星已經上了飛機,歡呼一聲,立刻問艙務員要茶要水要報紙,週二小姐能屈能伸,此時此刻,不再為人民服務,眾人倒過頭來侍候她。
回家了。
在家裡,周舜昆一早起來問八三八班機幾時抵達。
郵差來了,紀月瓊收到信用卡帳單,一看,以為是老眼昏花,弄錯了,每個小數點都數一數,果然,是五位數字,很明顯,兩位小姐回程飛機票還不包在內。
紀月瓊一臉錯愕看在周舜昆眼中,他問:「白花花銀子當水一樣淌出去?」
「簡直決了堤了。」
周舜昆欲縱故擒,假裝悻悻然,「叫她分期連利息攤還!政府債券此刻收幾厘息?」
「幸虧婚禮延期,否則不知如何應付。」
「噯,婚不結了,我們倒是鬆口氣。」
「你別看親家公親家姆那麼客氣,」紀月瓊笑,「可是絕口不同咱們談錢。」
「人家多精明,我們拿什麼同人家比。」
「噯,有些自知之明總算不致出醜。」
「來,去飛機場接女兄吧。」
「周先生,飛機還有四個小時才到。」
「喝個茶,兜一會子風,差不多了。」
由此可知,心急的還不是他。
紀月瓊笑,「我有點佩服振星,短短三兩個月時間,居然說服姐姐回家來。」
周舜昆答:「我有預感,這是她離家的先兆。」
「不會吧。」
「走著瞧。」
也許他命裡注定只得一個女兒陪伴,但運數已經不差,想到這裡,周舜昆鬆口氣。
下飛機後,由振星推著嬋新的輪椅出關。
振星淘氣本色大露,吆喝一聲「進入光速」,把姐姐的輪椅推得飛快。
嬋新可感覺到耳畔呼呼風聲,真怕一跤摔出座位。
輪椅在海關停下,她們很快通過,等行李時振星又沒有一刻靜,一直說「姐,你起來讓我坐一坐,」「嬋新,見到老父什麼都說沒事」等等……
取到行李,振星收斂笑容,輕輕同姐姐說:「父親看到輪椅只怕要嚇一跳。」
嬋新會意,緩緩站起來,步行出去。
在玻璃門內就看到了父母在外頭等。
振星只覺恍如隔世。
到了家門,振星看到私家路又寬又長,柏油路被雨水洗得碧清,撲鼻是一股草香,日籍園丁哲利一定剛來過。
她笑道:「你看,這個家像不像荷裡活電影的佈景。」
紀月瓊看看女兒,「你應當知道,你在這裡住了廿一年。」
周舜昆說:「振星說話更加語無倫次。」
振星悻悻道:「我失戀,舉止言語失常些也是應該的。」
紀月瓊挪撤:「是,你失戀了,出外轉了一圈,居然發覺天下至真至美至善的人不是你,故失戀了。」
振星看母親一眼,不語。
也只有親生母女可以這樣毫不留情地說出心中話。
嬋新艷羨,心中長歎一聲。
振星說:「我不在乎,我有正經事辦,我要去上班。」
周舜昆一愕,「你真的找到工作了。」
要怪只能怪自己信用差,振星一邊換衣服一邊說:「我這就去報到。」
紀月瓊心甘情願:「開我的車。」
那個週末,周振星忙著收拾她自己的爛攤子。
該退的統統退掉,人家酒店很客氣,反正輪候者眾,沒有損失,便把酒會訂金退還給周家。
振星不相信,「二百三十餘賓客?我那裡認識那麼多人。」
可是那張名單的確由她自擬。
真要命,把中學時期的同學與補習老師都拉出來喝喜酒,為求目擊證人,勞師動眾,在所不計。
「幹嗎要那麼多人來看我結婚?」振星大惑不解。
紀月瓊瞪女兒一眼,「啐,你問我,我問誰?」
「錯錯錯,統統是不正確的,下次我才不會那麼瘋狂鋪張。」
周舜昆心驚肉跳,「振星,話不可以亂講,人家聽了會誤會你已經結過一次婚。」
振星微笑,她的感覺也如此,下次一定亳無新鮮感可言。
待真結婚時,她已成為結婚專家。
紀月瓊說:「海灘路那邊的公寓裝修已經完工,現在只得重新再租出去。」
振星想了想,「如果我付房租,媽媽可否讓我搬過去住。」
「這裡有五間房間。」
「嬋新需要空間。」
周舜昆同妻子使一個眼色,那意思是,振星只不過想到海灘路,又不是去火地島。隨她去吧,見機行事,切莫節外生枝!
紀月瓊立刻會意,真的,這已是極低的要求了,至少住在同一個埠,駕車廿分鐘即可抵達。
不過薑是老的辣,紀月瓊臉上故意顯出為難的神色來,「這房租嘛,有什麼保證會得付足……」
振星知道母親原則上已經答應。
「我此刻可以自力更生,我希望除出娘家夫家還有自己的家。」
「說得好。」
「不過,」振星又開始嘻皮笑臉.「我一生都希望父母同我撐腰。」
紀月瓊歎口氣,「我也老了,自己都有走不動的一天。」
振星黯然,母親說的是老實話。
振星順利搬了出去。
原來房間傢俱不動,全副讓給蟬新,公寓另外佈置,為著減輕負擔,她分租另外一間房間給一位姓卓的女同事,又步行上班。
不到三個月,她升了一級,卡片上銜頭不知多好聽,可是仍然入不敷出,此地男生又不比香港人闊氣,很多時只請吃三文治,振星三月不知肉味。
一日正在忙,忽然有人走近,咳嗽一聲。
振星尚未抬起頭來,已經知道這把聲音屬於誰,驚喜萬分。
她微笑問:「喉嚨癢?」
果然是他。
是鄧維楠,不知怎地留了一臉阿鬍髭,三月天氣,他已穿著短袖襯衫,份外精神。
他笑著問:「貴寶號做些什麼生意?」
「呵,」振星答:「私人貸款、房屋按揭、新車貸款、小型商業借貸,新業務開戶特惠,本分行有經驗豐富的貸款經理及操流利華語之職員為聞下提供盡善盡美及多元化的銀行服務。」
「那多好。」
「可不是.社會真正繁榮起來了。」
鄧維楠一個箭步上前,「周振星,我是真個想念你。」
第九章
他們互相拍打對方的肩膀。
「一切都好嗎?」
「好得不得了,」振星答,「尤其是我,居然養活自己,你那邊呢。清水浦孤兒院情況如何?」
「新消息是蘭州炭素材料研究所已成功地生產了多種人造器官,包括心臟瓣膜,肩胛骨,假肢在內,已有數十家醫院臨床應用,孤兒院亦配給到多具,此刻與杜邦工業合作研究。」
振星鼓掌「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嬋新,她至贊成自力更生。」
「修女身體可好?」
「胖許多,心境平和。」
「可有考慮還俗?」
「那是她的終身盟約,她是個守信用的人?
「什麼時候下班?」
「四時半,你呢,住什麼地方?」
「你不招呼我到你家?」
「好極了,禮尚往來,你可睡沙發。」
「我先去辦些事,四時三十分再來。」
「行李呢,放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