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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文 / 亦舒

    稍後振星更了衣化過妝才去與王沛中見面,在燭光下喝著克魯格香檳。她異常沉默。

    怎麼開口呢。

    她不知道王沛中亦感到同樣困難。

    終於他同自己說:王沛中,這是你的未婚妻,有什麼話,清心直說好了,他開口:「這兩個禮拜使你改變了很多,看得出你是受了震盪。」

    「是。」振星簡單的答。

    兩人又恢復沉默。

    過一會兒王沛中說:「其實我是來接你回去。」

    但是振星卻答非所問:「沛中,作為中國人,你說應不應該——」

    王沛中生氣了,冷冷打斷振星,「這個問題,在高中與大學期間我已與師長及同學討論過千萬次,我不想再與未婚妻談論它。」

    振星辯道:「你沒想過要做些什麼嗎?一人做一點,集腋成裘。」

    王沛中板著臉,「人各有志,我並不打算加入一窩蜂愛國熱潮,我只要打理好自己,不叫華人丟臉;已是一項成績,這叫先修身。」

    振星不語,一直喝悶酒。

    「我知道有些景象使你感動,修女給我看過那些孩子的照片,忽然之間你覺得自己擁有太多,以致內疚,故急急想分出幸福給他們:這是很正常的反應,沒人會怪你。」

    振星微笑,王沛中並不笨,說他笨的才最笨。

    「這種熱度會過。」

    「沛中,」振星忽然說:「我想把婚期押後。」

    「什麼?」他放下酒杯。

    振星轉動那只訂婚指環,「我還沒準備好,我需要多些時間,現在離五月只得兩三個月了。」

    王沛中凝視她,知道在這個關頭他需要維持鎮定。

    他先要把事情弄清楚。

    到了結婚前夕臨陣退縮的人,無論男女,實在不少,這種心理故障是可以克服的。

    王沛中一早知道周振星是感性動物,倒並不太過意外,於是小心翼翼地問:「你需要更多時間,可是這樣?」背脊已經爬滿冷汗。

    周振星原以為王沛中會大發雷霆,大興問罪之師,當晚就叫她下不了台,正在害怕,誰知王沛中不但沒有發作,還像十分瞭解似的。

    她如皇恩大赦般說:「正是正是,我需要多點時間。」

    王沛中接著問:「那些時間拿來何用?」

    振星吞一口涎泊,「用來看清楚我自己,用來做一份工作,用來試練一下我倒底擅長做什麼……」因為的全是真話,語氣逼切。

    王沛中自然聽得出來。

    他微微鬆口氣,還好,看情形並沒有第三者。

    他有點為難,「我同你在五月的婚事,親友都知道了,怎麼押後?延期多久?」

    振星抬起頭,她並不想敷衍王沛中,「起碼一年。」

    「嘩,一年!」

    「沛中,請你包涵。」

    「帖子都幾乎發出去了,喜筵也訂下,就差一襲婚紗沒選好而已,振星,你知道婚後我會給你最大自由,大可同獨身一樣生活。」

    振星懇切地說:「沛中,一年,多一年陪父母,多一年陪姐姐。」

    「我從沒聽過更壞的藉口,你又不是要嫁到西伯利亞去,這裡邊一定有別的原因。」

    菜餚端上來了,兩人哪裡吃得下,任由它們堆在面前。

    振星拿起香檳瓶子,自斟自欽、侍應生搶著過來服侍,她揚手叫他們走開。

    「振星,你整個人變了。」

    「是的,在過去兩個星期內,我的視野廣闊千倍,我有機會親身體驗到從前只在新聞中看到的人與事.沛中,原來世界真的那麼大,層面那麼複雜,而我,我是那麼幼稚。」

    「振星,相信我,你沒有什麼不好。」

    振星越說越坦白,「我已不甘心在一襲婚紗中鑽進鑽出。」

    王沛中歎口氣,隔很久才問:「你肯定不是因為第三者?」

    周振星捫心自問:說,說呀,可是因為鄧維楠?有什麼話不妨清心直說,一了百了。

    不,她很清楚,不是因為鄧維楠,鄧維楠那自由寬大的世界也許,但不是鄧維楠本人。

    周振星心平氣和道:「不是第三者。」

    王沛中說:「對不起,我猜你也不是那麼輕佻的人。」

    「你可相信一見鍾情?」

    「我第一眼見到你就愛上你了。」

    「呵,那是何時何地?」

    氣氛略為緩和,可是兩人仍然全無胃口。

    菜白擱著,涼了,由侍者收去。

    振星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原來,出過力是那麼愉快,幫了人:心裡有那麼大的滿足。」

    王沛中苦笑。

    「怪不得嬋新不願停下來,她似一隻玉瓶,她的愛心點亮了她,她美得使人眩目。」

    「你不是想追隨她吧?」

    「不不不,那是艱苦的天路歷程,我只是想回溫埠找一份工作,我喜歡孩子,也許,我會教幼兒班或小學。」

    「周振星,小學教師?」王沛中合不攏嘴。

    「是,也許教障殘兒童。」

    第七章

    「那你自己先需要接受特殊訓練。」

    「所以要把婚期押後。」

    「你會勝任那樣的工作嗎?」

    「我還不知道,王沛中,你問得真好,這不是那種下班可以擱下的工作,你看,嬋新全身全神投入,終於拖垮了身體。」

    「振星,我希望這只是你的三分鐘熱度,你很快會忘記,而我們會如期結婚。」

    「你剛才的口氣似我媽媽。」

    「英雄之見略相同。」

    振星己盡了大半瓶酒,感慨益多,「我以前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你看,有手有足——」

    王沛中忍不住幽她一默,「還有腦。」

    振星只得笑。

    兩人就此分手,各由各歸酒店房間。

    嬋新已經睡了,振星踢到茶几一角,把她吵醒,她睜開眼晴微笑。

    「對不起,我真是吵鬧。」

    「呵不要緊,正好告訴我事情發展如何。」

    「你有興趣知道嗎?」振星大奇。

    「咄,這樣精彩的三角戀愛,我當然希望知道結局。」嬋新用手撐著腮笑。

    「你語氣又不似修女了。」

    「可是我像一個姐姐。」

    「那並非一般三角戀愛。」振星氣鼓鼓說。

    「啊,你叫它什麼?」嬋新笑。

    振星十分苦惱,她無以名之。

    「王沛中反應還不錯?」

    「是,他接受我的延期申請,但是嬋新,我已知道我不愛他。」

    「你愛誰,鄧維楠?」f

    「不,」振星坐在床沿,「我愛父母,我愛小王陽,我愛黃稀玉,我甚至愛張貴洪母子,還有,我愛你。」

    嬋新詫異說:「但你說的都是敬愛與友愛,並非異性之愛。」

    「那可以等。」

    「一個月之前你卻欲急急成家。」

    振星發呆,然後狡辯:「我還年輕,我有權改變主意。」

    「最好不要傷害到任何人。」

    「姐,你真是善良。」振星十分感動。

    嬋新嗤一聲笑出來,「不過身邊觀音兵轉來轉去,前仆後繼,也端是有趣。」

    「嬋新,我不希望離開你。」

    「可是振星,相信你也知道,我們姐妹倆各有各的路要走。」

    而且不是平衡線路,東一條西一條,這次相逢,純屬偶然,在交叉點上碰了頭。

    第二天一早,振星捧著電話嘟嘟囔囔與母親說個不停,又叫嬋新過去講,又叫父親同嬋新講,嬋新一直叫她看表,她別轉頭笑,又不住說些瑣碎之至的閒話,像香奈爾手袋其實在溫哥華買還要便宜二十個巴仙左右啦等等,大半小時才掛線。

    嬋新說:「養你這個女兒真不簡單。」

    「只要肯同父母聯絡就還算孝順。」

    嬋新緘默,過一會她說:「這是諷刺我吧?」

    「你別多心,我不敢,我只是自嘲。」

    「是,」嬋新承認,「你不是那樣的人。」

    第二天他們搬到鄧維楠的小別墅去住,振星總算有了歸屬感。

    那日下雨,以振星本來的性格,可是要好好抱怨幾句,可是周振星已經過試練,她此刻認為雪雨風都是自然現象,應該與之和平共處。

    一進門,連嬋新都讚歎:「多麼舒服的小屋子。」

    廚房裡都已經放好吃的食物。

    振星邊吃冰淇淋邊做意大利面。

    今眼看到有契安蒂酒,連忙開了瓶豪放地喝。

    十分開心,只是怕瘦子進來,變為胖子出去,不知大門夠不夠寬。

    下午,王沛中來看一看,也嘖嘖稱讚。

    「捩星,將來我們結婚,公寓也裝修成這樣。」

    振星冷漠地問:「公寓,什麼公寓?」

    「咦,海灘路那幢兩房公寓呀。」

    「你幾時買的?我怎麼不知道。」

    王沛中模摸後腦,「不是你的嫁妝嗎?」

    周振星為自己羞恥,經濟不能獨立就妄想結婚,竟打算把開銷轉嫁到父母身上,真正卑鄙。

    「那公寓是家母的養老金。」

    王沛中聽懂了,「那,我試問我爸是否慷慨解囊。」

    振星擺擺手,根本不想進一步討論這個問題,不要說是租金,連天天填滿冰箱她都做不到。

    「回到溫埠,頭一件事,便是找工作。」

    「好工作不易找。」這是蟬新。

    「誰說要高尚職業,接待員我都做。」

    「早上八時正風雨不改穿戴整齊了要到辦公室。」

    「我明白。」

    「那麼,我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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