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亦舒
尚知捫心自問,要他帶頭辦這件複雜的大事,可能做不到。
他手上有一顆田費,去年老父游中國時替他買來,一直不知刻什麼字,忽然靈感來到,他跑到書房,埋頭苦幹,刻了吾愛吾妻四個字。
也不拿給宜室看,悠然自得,心頭寬慰。
宜室進來,看見書桌上堆滿工具,咕噥道:「一間書房幾個人用,擠逼得慌,非買幢大屋子不可,五六個房間,大把私人活動空間。」
這是每個人都會有的奢望。
她寫信到溫哥華地產公司索取資料,房屋經紀反應熱烈,很快手頭上小冊子一大堆。
尚知說:「宜室你即將成為專家。」
誰說不是。
「你看這一幢多理想,永久地權總面積二千三百七十七平方英尺,兩層高全新前後草園,地碼四十六英尺乘九十八英尺,四間睡房,一客廳一飯廳,遊戲室、家庭室,還有,廚房寬達兩百多英尺,噴嘴浴缸,兩個壁爐,加房間壁櫃,兩個車房。」
小琴聽得虛榮心發作,伏到母親身邊說:「嘩。」
尚知問:「開價多少?」
「已經漲上了。」
「多少?」
「十八萬四千九。」
「不可思議。」
「拿來當都值得。」
「切戒暴發戶口氣。」
「真的,還送廚櫃爐頭洗衣乾衣機,全屋地毯燈飾浴室梳妝台一應俱全。」
小琴問:「媽媽我們幾時走?」
「確是個安居樂業的好地方,試想想這裡新發展區明年年底才能入伙的八百平方英尺新公寓都開價一百萬,且是個空殼子,一切自備。」
尚知答:「安居是,但我不知在那邊我有沒有資格樂業。」
「尚知,你幾時見過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
「你好像真的豁出去了。」
「尚知我需要轉變環境,十多年來埋頭苦於,腰背經已佝倭。父親贈我遺產,就是想我生活過得舒服些自在些,我不想辜負他的心意。」
尚知無言。
「自大學出來,我倆一直做到如今,沒有真正休息,我一直想,人生除了辛勞工作,一定還有其他吧,星期六下午出差,聽到隔壁人家洗麻將牌清脆的聲響,羨慕得嘴巴都苦澀,幾時輪到我也涼涼去。」
尚知笑容勉強,「怎麼搞的,思想好似封建時代小媳婦。」
「我們這一代婦女做得似全天候烏龜,女同事間小產事件越來越多,無他,體力實在負荷不來,母體產生自然保護作用,只得挽救自身,犧牲胎兒,以圖生存,聽上去很原始很殘忍吧,太平盛世,表面上吃得好穿得好,精神卻扯至崩潰邊緣……」
尚知勸道:「你這篇保衛婦女宣言是幾時寫下的?」
宜室料到尚知同情而不瞭解,只覺無味。
只聽得尚知說:「睡吧。」
凡是遇到棘手而一時不能解決的問題,他總是建議睡,彷彿一睡煩惱使自動消失。說也奇怪,李尚知睡覺本領比誰都大,從不失眠。
宜室不服氣,「睡睡睡。」她喃喃道。
尚知笑,「聲音別那麼大,鄰居聽到,以為我們是色情狂。」
宜室啼笑皆非。
第二天,宜室回到寫字樓,看見賈姬坐在她位置上看她的報紙。
宜室一瞥,邊脫外套邊說:「不是叫你看副刊,小姐。」
「你管我呢。」賈姬咬一口三文治。
她悠然自得,無牽無掛的姿態令宜室艷羨,真的,一簞食,一瓢飲,單身人士,不改其樂。一旦有了家室,怎麼飄逸得起來,事事以另一半為重,再下來排到子女,主婦並無地位可言。
賈姬說:「奇怪,這些專欄作家,平時各有各風格,統統牙尖嘴利,移了民,寄回來的稿子,卻不約而同,順民似的寫起彼邦的超級市場來,而且都沒聲價讚好,卻是什麼緣故?」
宜室有個推想,剛要說出來,賈姬比她先開口:「西方極樂世界地大物博,除出美麗驕人的超級市場,一定還有其他值得書寫的人物事吧。」
宜室不出聲。
「難道天天就是家到市場、市場到家?」賈姬問:「抑或離鄉別井,犧牲太大,故此不住自慰:看,連市場都比故鄉的圓?」
宜室沒好氣,「你為什麼不寫封讀者信去問一問。」
「拜託,宜室,你若寫信給我,千萬別告訴我那邊的蘋果有多大,花兒有多香,我會妨忌的。」
宜室沒好氣問:「老闆呢。」
「熱鍋上螞蟻似,有人看房子,她在家侍候,一下子被壓掉十萬價,氣得不得了,上午告假。」
宜室輕輕說:「都為這些忙得憔悴,誰肯好好工作。」
賈姬合上報紙,笑道:「我。」
「幾時走?總有一天你要歸隊。」
「該走的時候才走。」
「噯,你大大出息了,說過的話等於沒說。」
「你們打不打算拖?」
宜室搖搖頭,「半年內出發。」
「義無反顧?」
「又不是去冥王星,溫哥華是個美麗的城市。」
「啊當然,碧海、青天,還有夜夜心。」
宜室一笑置之,她瞭解獨身人的苦處:沒有朋友,便沒有生活。
但李氏四口,絕對可以自給自足。
宜室咬一咬鉛筆頭,心底升起一絲悵惘,抑或,她也像那些專欄作者,喊著口號,盛讚美麗新世界,只為叫自己相信?
人類對未知最為恐懼,死亡是最大的未知數,陌生的環境是其二。
信箱裡沒有信,只有無窮無盡的賬單,往往宜室坐下寫支票及信封郵寄就得花一兩個小時。
一個這樣樸素普通的家,開銷已經殊不簡單。
不住有活水泉源般的收入,一隻手來一隻手去,還可應付自若。
一個不經意托大,以為小小積蓄便可出發去新世界探險,恐怕要吃不消兜著走。
到這個時候,宜室又希望可以收到那象牙白的長信殼,解一解她心中納悶。
掛號寄來的,卻是他們、家人的入境文件。
重疊疊一大封,宜室在手中稱一稱,交給一家之主,李尚知佯裝輕鬆,說道:「噫,你我從此是加國同胞矣。」
當夜電視上播放黃河紀錄片,宜室看到浩瀚奔騰土黃色水流咆吼湧入河套,激起漩渦捲起波濤,頓時激動起來,神為之奪,內心呼喊啊黃河,但隨即沉默下來,低頭喝一口茶。
倒是李尚知,喚女兒過來好好觀看。
小琴非常客氣的優:「這便是黃河?果真是黃色的。」口氣如同評論密西西比河沒有什麼分別。「不過,」她想起來,「多瑙河也並不是藍色的,記得嗎瑟瑟,去年到歐洲見過。」小琴對地理一科非常純熟,「加拿大最主要河流是聖勞倫斯。」
瑟瑟問父親:「爸爸你有沒有到過黃河。」
李尚知笑,「沒有,但我對它並不陌生。有關官的俗語如不到黃河心不死,跳進黃河洗不清,都時常應用。」
小琴說:「很有氣勢的一條河。」
宜室想說:不,不止這樣,但終於她維持緘默。
小琴繼續說:「我喜歡河流,老師說文化總隨水而發,你看幼發拉底及底格里斯河,尼羅河及恆河,就知道老師說得不錯。」
尚知看見宜室在一旁發呆,「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
「有什麼感觸?」
「沒有。」宜室堅決否認。
尚知不再去追問她,他有更重要的話要講。
「宜室,請到書房來一下。」
宜室跟她進房。
尚知賠笑說:「開會開會。」
宜室看他一眼,「有什麼話要說?」
尚知搓著雙手,「明年六月我陪你們先去報到。」
「對,女兒要入學。」
「暑假後我打算回來。」
「回來?」
「宜室,夫妻倆都沒有工作太過危險,多一份收入可以保險。」
宜室瞪著李尚知,到這個時候他才表示退縮?宜室不相信這是真的。
是以她再問一次:「你一個人回來,我們母女三人住溫哥華?」
「是。」
宜室細細在尚知臉上搜索蛛絲馬跡,「你要與我分居?」
「不,不是法律上的分居,宜室,千萬不要誤會——」
「啊,無關法律,只是肉體上天南地北,然後如牛郎織女鵲橋之會,一年見一次,問候一聲,可是這樣?」
「宜室,這不過是暫且之計。」
「李尚知,同你做夫妻這麼久,我一向沒有與你討過價還過價。但這一次,我老老實實告訴你,我決不分居,離婚可以,但不分居。」
「宜室,你聽我說。」
「不用多廢話,虧你開得出口!原來從頭到尾你沒有贊同過這個計劃,你一直希望證件不批准是不是?」
「宜室,我有我的苦衷。」
宜室雙手籟籟發抖,她動了真氣,「那是一定的,可不是我陷你於不義。」
「宜室,我還有父母需要供養,難道也每月在你那筆遺產裡扣數?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坐食山崩?」
宜室呆住。
「你沒有考慮到這些問題吧,總不能讓李家老中小三代都靠湯宜室女士一個人的積蓄以度餘生。」
「你那公積金分部分給他們不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