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亦舒
「之之,我有事與你商量。」
「媽媽儘管講。」
季莊把紙杯咖啡遞給女兒,「之之,你哥哥再這樣鬧不停,遲早出毛病,我想把他送出去讀碩士。」
之之搖搖頭,「去哪裡?巴黎、紐約、倫敦,都有他的同志,父母不在身邊,更加為所欲為,媽媽,不要去干涉他,也許只是三分鐘熱度,到了年底,藥到病除。」
「這事不會這樣簡單。」
之之微笑,「媽媽,依我看,就是這麼簡單,香港人有多善忘,你也應該知道,我們終身唯一持久的愛和興趣,不過是賺錢。」
「之之,你不是母親,你不懂得怕。」
「怕什麼,怕受連累,抑或失去陳知?兩者都不會在短期內發生,」之之分析,「我有信心,我很樂觀。」
季莊放下咖啡,「之之,你確是快樂天使。」
「不過我向你保證,我們遲早會失卻陳知,有一日他會結婚,為一個在母親及妹妹眼中不值得的女子疲於奔命,唯命是從,輕賤家人。」
季莊笑起來,拍打淘氣的之之一下。
「呵媽媽我不是開玩笑,幸虧哥哥談戀愛的興趣不大,不然你我早就淪落至第五第六位。」
季莊一怔,「頂多是第二第三,怎麼會第五第六?」
之之瞪母親一眼,「人家肯定有岳父岳母,還有小姨小舅子。」
季莊變色,彷彿那一天已經來臨,看到兒子冷冷地對母親說:「我岳母的拿手小菜不知多好吃。」
季莊張大吻合不擾來,此刻她又覺得陳知獨門心思愛搞運動並不是太壞的缺點。
母女倆雙雙返回家。
只見另一對母女亦親親密密的在有商有量,合作做菜肉雲吞呢。
李莊想,幸虧當年堅持多生一個,否則今日見到這種場面,不知是悲是苦。
之之馬上洗手,「我也來我也來。」
姑姑取笑,「之之做的雲吞下水開花。」
之之滿不高興,「現在不會了,人有進步的。」
「失敬失敬,我忘記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之之坐下來幫手,「姑姑出去走過沒有?」
「有。」觀光客不勝唏噓。
地方都不像了,全世界都會有滄海桑田式變化,香港特別變得離譜,移山倒海,瞬息之間,汪洋裡聳立起龐大的貨櫃碼頭,大廈如雨後春筍,馬路都架空重疊而過。
這倒罷了,通貨膨脹的速度才叫人嚇一大跳,堪稱百物騰貴,民不聊生,無論是喝一杯茶,買一件衣服,都比三兩年前貴了一倍,大疊鈔票一下子去個一乾二淨。
忘了帶口紅,想順道買一支,排好顏色,售貨員笑笑報出一個價目,陳開懷張大雙眼,以為聽錯,上次她在溫哥華超級市場買的一管才一塊九毛半。口紅就是口紅,擦了並不會長生不老,她幹嗎要花十倍價錢,也顧不得不好意思,連忙擺手說不買。
這個地方,離開了就回不轉頭,永遠找不到舊時的位置,換言之,陳開懷已遭遺棄。
物是人非,似走錯迷宮通道,回來了?不,相逢也不再相識。
多年前她的一個老同學同她說:「到英國留學三年,回來之後,努力整整十二年,才拾回那三年間失去的名同利。」
她以為她誇張,才不,同學的本領太高強了,叫她來做,她才辦不到。
新鮮的菜肉雲吞一盤盤做出來,大家垂涎三尺,連孤僻的陳知都被吸引,他說他要三十隻。
之之覺得這便是優質生活,有得吃有得穿,身體健康,晚上睡得著,一家子相親相愛,自由自在,之之願意這樣過一輩子,但是環境不再允許。
鯨吞著鮮甜的食物,之之忽然悲從中來,眼睛發紅,掉下淚水,大家看著她,她佯裝咳嗽。
於是祖母笑說:「吃得太急,嗆住了。」
大家都附和:「之之,去喝口水。」
之之乘機放下碗,跑到廚房,額角頂住冰箱,痛快的哭起來。
陳知進來,視若無睹,「我來找辣油,父親與我無辣不歡。」
他輕輕按住妹妹的肩膀低聲說:「你現在明白了吧,所以我們要爭取一個合理的政制,建立理想的國度,使每一個家都可以三代同堂住在一間一九—一年建造的老屋裡吃雲吞。」
之之轉過頭來,「那要多久?」
「誰知道呢,即使是愚公移山,也要幹下去,子又生子,孫又生孫,一代一代幹下去。」
之之淚如泉湧,「那倒底是多久呢?」
「或許要到海枯石爛那一天,我們不知道,天長地久有時盡,我們不會氣餒。」
「那麼,你還會結婚生子嗎?我有沒有機會做刁鑽的小姑以及老天真的姑媽?」
「姑奶奶,我保證你不會失望。」陳知笑答。
之之擦乾眼淚,「我胃口盡失。」
「去,上樓去休息。」
之之的床頭放了一隻灰色威士活骨瓷碟,淺淺一點滴水養住十來廿朵白蘭花,香氣撲鼻,注滿斗室,之之深深呼吸。
在外國,享受與苦難都不一樣,本來喜新嫌舊的之之第一次體會到新不如舊。
張學人的電話來了,他正在應酬,趁吃完熱葷還未上魚翅,偷偷跑出來同女朋友講幾句。
「不要悶,看看電視,我替你錄的動畫三國誌呢,精彩絕倫。」
之之聽他的話,扭開電視機,螢幕正在播放一套醫學資訊片集,已經到第四集,之之沒有太留意,此刻有空,才看將起來。
姑姑推門進來,驚問:「這是什麼節目?」
之之抬起頭,「你怕?怕我關掉它。」
「不,」陳開懷走近,「搶救早生兒?」
「是,」之之苦澀地笑,「千方百計地,整組醫護隊,出盡百寶搶救二十三個星期出生的胎胚。」
「為了什麼,五個多月的早產子如何救得活?」
之之悲愴地答:「因為國家愛人民,早生兒也是小國民,人民是一個國家最寶貴的資產。」
「之之,你感觸太多。」
之之鼻子發酸。
「是的,」她說:「我觸景傷情。」連忙轉到另一個廣播台,看到的卻是法國大革命二百年紀念大遊行,色彩繽紛,歌舞昇平,國泰民安。
兩姑侄面面相覷,作不得聲。
過半晌,陳開懷強笑道:「真受不了,一隻生銹塔一百年沒塌下來也要搞活動慶祝,我們哪一樣不能比,千年的長城,萬年的秦俑,什麼都有,唉,從來沒想過值得表揚。」
之之站起來,「姑姑,我同你出去散散步。」
「慢著,看完這一段再說。」
「喔唷又是他。」
是的,又是他,都快成為新聞片王子,只見他嗡著鼻子不耐煩地對觀眾說:「香港人把我的頭像印在汗衫上,是對我的一種侵犯。」
陳開懷忍不住說:「你的偶像不領情。」
「他不是我的偶像。」
「這次香港人好比朱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陳開懷講得直接了當。
「對,我們沒有經驗,太過熱情,忽略後果,所以受傷。」
陳開懷說:「這統共不像精刮聰明的港人。」
之之答:「百密必有一疏。」
姑姑自告奮勇洗碗,之之獨自上街閒逛,天還沒有黑到盡頭,半彎新月已掛在天邊,在霓虹燈照耀下,本市並沒有真正天黑的時候,之之在晚風中穿著短褲背心走下山去。
半途已經覺得有人尾隨。
之之驀然想起陳知的憂慮,莫非真的有三人小組或五人小組釘緊了他們?
她拐彎,後邊的人也跟著轉彎,還似加緊腳步:要追上來的樣子。
之之發急,幸虧迎面有兩位軍裝皇家警察巡過來,之之如獲至寶,唉,大不列顛再不濟,還培訓出真正的英雄來打救老百姓。
那兩位年輕英俊的警察見之之神色有異,立刻一左一右護住她。
「小姐,不用怕,」又對住她身後釘梢者說:「你,站住,有什麼企圖?」
之之從來未曾如此感激過。
多年來她享受著權利而不自覺,要到今日才知道可貴。
被截查的也是一個青年,並無反感,笑咪咪拿出證件,客客氣氣地解釋:「對不起三位,我曄光廣告公司設計組人員,我見這位小組適合拍我們的一隻運動鞋廣告,才冒昧想同她攀談。」
之之瞪著他,她相信他,她有第六感覺,這年輕人同她一樣,是土生土長的港人,的的確確是廣告公司的工作人員。
警察用對話機查過他的身份證與駕駛執照,向陳之說:「小姐,電腦的資料顯示他所說—切屬實。」
之之鬆口氣,輕輕說:「不,我不拍廣告,請你走開。」
那年輕人略表失望,聳聳肩離開。
陳之鄭重向警察道謝鞠躬,警務人員受寵若驚,帶著笑容道別。
回到家已是半小時以後。
她母親挨在舊絲絨沙發上讀報。
之之過去說:「光線不對,這樣下去會訓練成夜光眼。」
連忙拉來盞落地燈幫補。
一開就被母親啐:「這下子皺紋雀斑可織毫畢露。」
之之細細看母親,「媽媽,頭髮最好剪一剪,染一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