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亦舒
陳知默認。
陳之決意籌款買租屋。
張學人問她:「那,你是不走了。」
「從打算走到走得成,起碼要三四年時間籌備,這方階段,我們必須有一個窩,與其拆散資源,各自為政,不如集資住得舒舒服服。」
「這笑錢屆時未必調得走。」學人提示她。
他們剛剛走過一片小型越產公司,玻璃櫥窗上用鮮紅大字寫著「自古巨富由此起,把握機會,低價入市,跳樓價格。」
之之指著給學人看,兩人一起笑起來,粵語鮮蹦活跳,便宜得跳樓,就不能再便宜了。
學人想一想,「我贊成,還有八年時間,把屋價住光都值得。」
「謝謝你支持。」
學人笑,「我可不是說了算數的人,大丈夫坐言起行,我投資這個數目。」
他掏出筆來寫一個數字遞給之之看。
之之低頭一看,嚇一跳,「這想必是你的所有?」
「是呀,工作這麼些日子,省是省得不得了,連登樣的跑車都不捨得買,專門趁大減價才去挑,都在這裡了。」
之之看著他一會兒,「不行。」
學人嚇一跳,「不夠?」
「你是外人,怎麼可以叫你入股。」
「外人?正確的稱呼據說好像是外子。」他微笑。
之之知道這就是求婚了。
求婚有許多許多種,但極少有男性真正單膝跪下高舉絲絨盒子及鮮花苦苦哀求女方。
之之低下頭,「我還沒有準備好。」心頭卻陣陣溫曖。
「這不是可以準備的事,要準備工輩子都不會成事。」
「你並不喜歡大家庭,你一直力勸我搬出來,你有什麼必要同一大堆姻親一起住。」
學人像是早已準備好一切答案:」因為你喜歡大家庭,你喜歡同一大堆親人一起住。」
「呵學人,你不會習慣的。」
「那麼在二樓另外開一道門,我們打那裡出入,地政公務科裡我有朋友,我立刻會打聽。」
「張先生你太幽默了。」
「我這個人最實事求是,陳小姐你考慮考慮。」
之之微笑,「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
「嫁我不算犧牲吧。」
在大馬路上,之之就忍有住把頭靠在他胸膛上。
在他們身邊路過的恰巧是兩位中年婦女,見狀即時把頭嘖嘖作鄙夷之聲,「世風日下,道德淪亡。」
下一句接著來的大低是禽獸不如,或是恬不知恥,學人與之之快快逃走。
之之問學人:「我們算不算亂世情鴛?」
「你說呢?」
銀行區車馬整齊,旗幟鮮朝,天空中萬里無雲,艷陽高照,柏油大馬路漆黑錚亮,下班的人群步伐有致,刷刷刷在他倆身邊操過。
天性再浪漫,再悲天憫人,都著不出一點亂世的光景。
學人笑,「世紀末的風情是有一點的。」
「例如?」
「例如男人想結婚,想生三女一男,從前哪有這種事?」
之之吃一驚:「我也希望有三女一子。」她第一次透露心聲。
學人喜極,面子上不露出來,只談談說:「那真要趁早做,不然時間來不及,徒呼荷荷,空遺恨。」
之之問:「隔年生,還是年年生,抑或兩年生?」
「兩年一名比較好,不然太累了。」
「但是,那豈非十年八年都得帶球走路?不如一年一個做妥了可以復元過新生活。」
學人有點猶疑,「嘩,屋子裡豈非人頭湧湧。」
他倆一直談,聊到極遙遠的歲月裡去,一本正經,談起下一代的名字、教育、福利。
但講到婚期,之之遺憾地說:「我真的沒有準備好。」
學人閒閒帶出,「沒有另外一個人吧?」
誰,除出他,誰會願意三代同堂,之之笑了。
老先生老太太適出之後,陳開友兩夫妻就榮升當家,陳知與陳之成為第二代,不再做不小點。
之之希望舅舅搬回來,他一定會比從前開心,少了陳老太與他作對,他會更有歸屬感。
之之並不打算刻薄老祖宗,她如果回港渡假,之之自然會把房間讓出來。
只是七十多歲的人,還能往來幾次,實屬疑問。
計劃還在進行,姑奶奶已經大罵光臨。
老祖母早早起來就換好乾淨衣服,著家中老中小三代男子去飛機場接人。
陳知擺擺手立刻說:「我有要緊事約了朋友。」一邊低聲向妹妹發牢騷:「有空也不做迎送生涯,這種逃兵,每隔一陣就回來看看香港陸沉沒有,討厭。」
陳之輕輕按住兄弟,「讓祖父同爸爸去好了。」
祖母在那邊問:「之之,你呢,你可去接飛機?」
之之清清喉嚨,「我有點不舒服,我在家等姑姑。」吐吐舌頭。
大熱天時,八千里路雲和月那般來回趕路,可免則免。
況且,之之心裡隱隱覺得,老祖母待女兒與媳婦始終親疏有別。
母親在陳家這樣出過死力,老祖母仍然不給同情分。
這樣一感慨,當然更加不肯撲來撲去。
她躲到房中看言情小說。
一個半小時之後,大隊回來了。
之之不敢待慢,下樓去招呼長輩。
姑姑身段保持得很好很好,外國生活顯然相當適合她,十多小時長途飛機並沒有令她憔淬,看見之之,立即一把拉住,「小之,聽說你已有對象。」
之之在不設防情況下想起張學人,不禁笑咪咪。
她姑姑是過來人,立刻知道情報屬實。
正想進一步交談,祖母過來說:「開懷,你去洗個澡休息一會兒才吃飯。」
之之這才猛地想起,姑姑這次前來,是為者接收祖屋,那去掉的一分警惕兜一個圈子又回來了。
姑姑拉拉之之,「來,陪我說說話,你們不知道一家子住一起談談笑笑是多大福氣,我呀,每天早上送丈夫出門上班後,起碼悶十個小時才等到他下班回來,生活孤苦。」
之之並不覺得姑姑誇張,在外國小鎮做主婦是天底下至至厭惡性行業之一,姑姑又沒有孩子,靜得更似刑罰。
於是笑道:「我們天天可以聊到半夜。」
冰釋前嫌,之之推薦最好的香皂給姑姑,又替她放一大缸溫水。
陳開懷笑道:「我十八廿二的時候,也就睡在你那張床上,床褥左上角有一隻彈簧修來修去修不好,不過我已經學會避開它,它不再妨礙我。」
之之笑了,她也一早練熱這個技巧。
「唉。」姑姑長歎一聲。
是,日月如梭,光陰似箭,之之又笑。
「之之.今天恆生指數有幾點?」
「兩千六百點。」
「什麼?」姑姑似大吃一驚,撩開浴簾,「這麼高,你沒有弄錯吧?」
之之答:「錯不了。」非常有把握,有信心,非常的高興,滿意,「地產股雙雙止跌回升。」
「不可思議!」
「嘿,不算什麼,」之之口氣如聯合交易所代表,「年底聽說看三千餘點,怎麼,姑姑你消息彷彿不大靈通,那邊的中文報應該天天報道呀。」
陳開懷一怔,「我忙著起程,這一陣子沒注意。」
之之言若憾地說:「本來想等它跌到四五百點時撈一票,現在看情形沒有希望。」
陳開懷浸在香氛裡想:住在這個城市裡的人這樣愛它,這個城市不會有事。
愛國,未必,但之之肯定愛香港愛得不遺餘力。
中區每一個街角,每一間大廈的柱子,之之都放了感情下去。
試過有一日她往豐匯總行套現,恰遇外國老年遊客夫婦正嘖嘖稱奇欣賞大堂宏偉建築,之之競忍不住過去搭訕:「真美,是不是?」非要人家認同了才肯離去。
之之固執地倔強地愛著這個潮熱擠逼的都會。
陳開懷太瞭解這種心態,她自浴缸出來,對侄女兒說;「有人說我最篤定,已經辦委所有手續,但卻沒有看見我付出的代價:我錯過了所有熱鬧,錯過了所有賺錢機會。」
這是真的,她走的時候,股票屋價都不過剛剛上揚。
之之微笑,「香港一無是處,走不足惜,香港的錢卻最好,牽腸掛肚。」
陳開懷苦笑。
「姑姑在那邊的生活怎麼樣,要不要打七折?」
陳開懷換上之之的便服,「有屋有車,質素好像不壞,無親無故,起碼打個對折。」
「姑丈有固定職業,生活安定。」
「三五萬年新已算是中上人士,香港卻動輒七位數字。」
之之連忙補一句,「不過是少數武林高手的新酬,且別忘記,港人那誇張作大的本領。」
陳開懷笑,「之之。你真的長大了。」
季莊泡好茶拿上來,「之之,讓姑姑休息。」
陳開懷有很多很多話要說,並不覺得累,她想談香港的局勢,華僑的哀榮,中國的去向,一踏進家門,她幾乎不想再孤零零回到小城的一角去生活。
第五章
有些人移民之後,性情大變,一口咬定新地勝舊地,新人股舊人,幾乎就榮升異邦外交部發言人:「外國什麼都好,他不曉得多滿意多適應,絕對不能讓任何人找到任何比漏……
陳開懷比較中庸,什麼都有辣有辣,她不會故意住到唐人區,但是,也不會口口聲聲說最怕中國人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