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亦舒
人一病,意志力便薄弱起來,動作活脫脫像個孩子。
老太太是哭著進來的,眼淚鼻涕,她自家的老女傭扶持著她,老先生跟在她身後,垂頭喪氣。
見了他們這樣,我不得不撐起來,眼前金星亂冒。
老太太昨夜還雄赳赳,氣昂昂的呢,今朝又落了形,人有三衰六旺,信焉。
她對著我鳴鳴哭,也不說話,我不想掉過頭來安慰她,故此也不言語,隨她去,老實說,我都心淡了。
朱媽取來冰墊給我敷頭。
過了半晌老先生開口,「無邁,解鈴還需繫鈴人。」
老李代我發言:「我們已經發散人在找她,無邁也無能為力,銀女與無邁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她可能不是單單為錢,無邁也不是單單為腹中的嬰兒。」
「閣下是——」老先生抬頭問。
老李捧上卡片。
我補一句:「李先生是我的朋友。」
老先生投過來一眼:「我們是太心急一點。」
老太太說:「如果孩子有什麼三長兩短。」嗚咽起來我頭昏腦脹。
孩子,孩子,孩子,到底孩子倒還未出世,不知人間險惡,此刻我更擔心的是銀女。
我歎口氣,「你們先回去,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你們。」
倆老又磨半晌,總算走了。
我倒在沙發上累得直喘息。
老李問:「這倆老!多虧你一直把他們當好人。」
「他們也是急瘋了。」
「你以為他們真來求你解鈴?一進來便東張西望,眼珠子骨碌碌轉,是找人來著,說到底仍然不相信你義,以為銀女在這裡。」
「我收著她幹啥?」我狂喝冰水,「我又不是同性戀。」
「所以說這倆老鬼祟。」
我有種悲從中來的感覺,他們以前斷然不是這樣的,小山一去,他們完全變了。
「這上下怕他們去委託我的同行找銀女了。」
「先到先得。」我點頭。
門鈴又響起來。
「這又是誰?」老李跳起來。
連朱媽亦罕納。
這次進來的是季康。
我心頭一熱,「季康」。他終於來看我。
他笑說:「搬了家也不通知我一聲,幸虧我神通廣大,不請自來。」
我笑,「我病得蓬頭鬼似,你還打趣我。」
他身後跟著個人,我停眼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姜姑娘,素衣素臉,清麗動人。
咦,這兩個人怎麼碰到一塊兒?這麼巧。
「那女孩子給你不少麻煩吧。」季康坐在我身旁。
姜姑娘笑咪咪地也坐下。
兩個人的面孔都洋溢著一種形容不出的光彩。
尤其是季康,神采飛揚,整個人活潑輕鬆,情神說不盡的舒服熨貼,像是遇上平生什麼得意的事情一般。
「銀女失蹤了。」我說。
老李在一邊道:「是我通知姜姑娘請她幫忙。」
哦,原來如此,難怪姜姑娘會得大駕光臨。
「有消息沒有?」我問姜姑娘。
姜姑娘搖搖頭,呼出一口氣,「她這一走,人海茫茫,還到什麼地方去找她?大海撈針一般。」
我失望地看看老李。
姜姑娘說下去,「不過我密切注意她家那邊,一有影蹤,馬上同你聯絡。」
「她家人怎麼樣?」我問:「有沒有進步?」
「進步?」姜姑娘苦笑,「只希望沒有更大的亂子罷了。」
我沒活可說。
姜姑娘說:「你好好休息,除太太,她的錢花光了,自然會得冒出來。」
「她以為我出賣她。」我說。
姜姑娘詫異,「她不出賣人已經很好,憑什麼懷疑你對她不好?」
我說:「這兩個月來變化很大,銀女不再是以前的銀女。」
姜姑娘笑起來,「陳太太,你太天真,我認識王銀女有四年,她就是不折不扣的王銀女,再也不會變的,別內疚了,你需要休息,這兩個月來,你真同她糾纏得筋疲力盡。」
老李說:「說得好。」
姜姑娘笑,「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季康站起來,「我送你到碼頭。」
姜姑娘說:「不用。」
但季康還是陪她出去。
我笑問老李,「他們兩個幾時混得這麼熟了?」
老李的眼神很複雜,帶著憐惜、同情、詫異。
「幹嗎?」我問。
「你真的還是假的看不出來?」他質問我。
「怎麼回事?」
「季大夫同姜姑娘呀。」
「他倆怎麼樣?」我瞪著。
「無邁,無邁,你太天真可愛,你沒看出來?他倆已經不止一段時間了,在走蜜運哪。」
我頭痛也忘了,發熱也不在乎了,坐直身子,「季康談戀愛?同姜姑娘?」
「瞎了都嗅得出那股味道。」
「不會的,他認識她才一個月,是我介紹的。」我驚惶失措。
老李笑:「怎麼,戀愛要在認識十年後才可以發生?」
「不會的!」我呆呆地。
「怎麼不會,你這傻子。」
我的心亂成一片,「不會的。」喃喃自語。
「因為他是你不貳之臣?」老李問。
我震動地看著他。
一切瞞不過他這樣聰明的人。
他歎口氣,「人的感情,原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但是季康——」我住了嘴。
十年,整整十年,他沒有停止仰慕我,他說他永遠等待我。
我茫然,十年。
老李在一邊訕笑我呢。
我猶自不明白,「他才認識她幾十天。」
老李擺擺手,不欲再說下去。
季康回來了。
他笑吟吟地,「我有話對你說,無邁,你一定會替我高興。」
我衝口而出:「你找到對象了。」
「對!」他喜孜孜,「你不是一直要我成家立室嗎?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你覺得姜姑娘好不好?」
「好」我忙點頭說:「很好,很配你,我很替你高興。」
「謝謝你,無邁,真的要感謝你,是你替我們做媒呢。」他樂不可支。
「做媒?」
「是呀,上次你同她喫茶,給我碰到,你叫我送她回家,咱們就是這樣開始的,你都不知道我們有多少共同點。」
我冷冷看著他。
老李與姜姑娘都說得對,我太天真。
看看季康,三個月前他對我的一門心思此刻完全放到姜姑娘的身上去了,這比乾坤大挪移神力還要驚人。
「我們在短期內就宣佈婚訊,無邁,你沒想到,連我自己都沒想到。」
「恭喜。」
「大概是九月份吧,你可別外游呵,一定要喝了這杯喜酒才走。」
「是。」
「噯,我有一個遠親也是住這島上,我想順便去探望他,你多多休息。」
「再見,季康。」
他熱烈地握我的手,大力搖撼兩下,便走了出去。
我張大嘴巴,許久合不攏。
李一雙眼睛說盡了他要說的諷嘲之言。
我終於笑了。
我應該替季康高興,他是應該有這樣的結局,我又不愛他,留他在身邊作甚,我不見得自私到這種地步。
老李說:「從沒見過如此熱情澎湃的現代人,早生五十年,他就是那種面色蒼白,一絡頭髮掛在額角的新派詩人,一天到晚吟『啊,可愛的白雲天,君愛讓我們比翼雙飛』。」
我大笑起來,不小心嗆咳,我眼淚都帶出來。
老李拍著我背脊。
「老李,」我邊搖頭邊笑,「我愛上你的風趣。」
他笑,「我也該走了,你躺一會兒便沒事。」
第八章一直被蒙在鼓裡
沒有。
我並沒有躺一會兒沒事。
老李走之後,半夜我發覺自己不妥,不但混身燒起來,而且嘔吐大作。
熬到第二天早上,朱媽陪我乘船出城進醫院。
我要朱媽留意銀女的消息,我始終認為銀女會同我聯絡。
到醫院嗅到熟悉的消毒藥水味,如同回到正真的家,手腕吊著鹽水,熱度迅速降低,我睡熟。
睡了很久很久,做著奇異的夢。
夢見有嬰兒躺我身旁,非常飢餓地哭泣,一旁擱著奶瓶,但我沒有力氣掙扎起來餵他。
他就要餓死了,我受良心責備,但仍然沒有力氣,急得心亂如麻,但手腳不聽使喚。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為什麼沒人來搭救我們,為什麼沒有借力的人?
我哭出來。
「陳太太,陳太太,你做惡夢,醒醒。」
一睜眼,是好心的護士。
窗外嘩嘩下雨。自從那夜開始,這雨沒停過。
嘴巴干,想吃蜜水。
這時就想到有丈夫的好處來,無論如何,倒下來的時候,小山也不好意思不問暖噓寒。
他只是好玩。
而我是最最不懂得玩的一個女人。
娶了我,他有他的痛苦吧。
我難得病一次,他便在我身邊團團轉,呼奴喝婢,小題大做,因為平日什麼也用不著他。
娶了我,他有他的委屈吧。
朱媽過來給我喝水。
「別想太多,太太你眼睛都窩進去了。」她說。
「銀女有沒有同我們聯絡?」
她搖搖頭。
「這麼遠路,你不必天天來。」我說:「在家打點打點。」
那日豆大的雨點撒下,夏天的單薄衣裳一濕便緊緊貼在身上,往下淌水。銀女走到什麼地去了?
下午老李來探望我,我向他查根究底。
「有沒有找過她母親那裡?有沒有去查一查『第一』?」
老李說。「你瘦得不似人形,還掛著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