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亦舒
我很理智說:「在這一段日子內,當然是真的,她依靠我,對她好,她身子不便,無處可去,只有我一個人在她身旁,當然相依為命。」
司徒說:「為了做得比較逼真,博取她更大的信任,陳先生要在她面前立房契約。」
我抬起頭,「這是完全不必要的。」有點訝異。
司徒無奈,「我也這麼對他們說,但是老人固執起來,簡直不可藥救,他們還要求再見銀女。」
我沉默下來。
司徒用力吸著煙斗,煙絲燃燒發出「茲茲」的聲音。
我悲哀地問:「他們可是不相信我?」
司徒說:「我也很難過,他們叫我設法把銀女接到陳宅去。」
老李忍不住炸起來,「不相信無邁?為他們陳家做了這麼多,竟不相信她?」
「他們怕無邁會有私心。」
「私心?」老李嘿嘿嘿地笑起來,聲音中有無限蒼涼,「有私心到今日方施展出來?」
我茫然,低下頭。
「我盡量安慰他們,十五年的相處,他們也知道無邁為人。」
老李一直替我抱不平,「知道?恐怕不甚了了吧。」
司徒看我一眼,對老李說:「問問無邁的意思。」
老李說:「把王銀女還給他們,刀也挨過,氣也受過,孩子生下來,又不姓林,與無邁有什麼好處。」
司徒不出聲,老李氣鼓鼓,屋子裡一片難堪的靜默。
過很久我說:「不是我霸住銀女,實在是兩位老人家不明白,銀女不是他們能夠控制的。」
老李說:「讓他們去嘗嘗滋味不更好。」
「我只怕功虧一簣。」
「教訓教訓他們也好。」
我不禁笑起來,「那開頭我何必惹這種麻煩?」
「開頭你不知老人會這麼陰險。」
過一會兒我說:「他們也是為著保護自己。」
「真小心過度,」司徒說:「無邁,我看你想法子安排下,讓老人多見銀女。」
我問:「他們到底怎麼想?是不是認為我生不出孩子,故此拿著銀女來要脅他們?」
司徒抽著煙斗,不語。
我歎息一聲。
「我替你們約在後天。」司徒說:「大家吃頓飯,互相瞭解一番。」
老李說:「有什麼好瞭解的!」
司徒大大的詫異,「老李,你怎麼了,最近你像換了個人似的,急躁輕浮,唯恐天下不亂,只剩三個月的時間,到時無邁沉冤立即昭雪,水落石出,小不忍則大亂,你幹嗎在一旁嚷嚷?」
老李氣呼呼地自口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我感激地看著這個可愛的人。
我省得,他為我不值到頂點,沸騰起來。
我說:「權且忍一忍。」
老李無奈說:「無邁,你要當心,銀女是個鬼靈精。」
「我會得小心服侍她。」
老手:「你怎麼做得到?」
「把她當女兒。」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兒!」
「很難說。」我微笑,「運氣可以更壞。」
司徒忽然問:「季大夫呢,這個傻大個兒老在你身邊打忽哨,怎麼一轉眼不見人?」
我漲紅面孔,「司徒你真是以熟賣熟的。」
他們離開之後,我暗自算一算,真有一段日子沒見到季康,應該通個消息,朋友與朋友,可以做的也不過是這些,因此把電話接到醫院去。
他精神很好,聲音很愉快,「無邁,是你?」
我放下心來。
「有事找我?」他仍然慇勤地問。
「不,問候一下。很忙?」
「比較忙,慕容放假,同孩子們到英國度假,你又不在,環境是比較差一點。」
「很久沒見面。」
「我隨時可以出來。」
「不不不想,」我不想引起他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那麼忙……」我住咀,因為自覺太虛偽。
不知怎地,他這次卻沒聽出來,仍一貫的愉快,「那好,我們再約時間。」對白分明可以在這裡完美結束。
我沒有掛電話,平時他總有許多情要傾訴,我一時間沒醒會過來,過一會兒才說:「啊?好,再約。」
這時候他又不好意思起來,忙尋話題:「對了,那個女孩子,還住在你家?」
「你指銀女?」
「是的,她還聽話嗎?」
我本來有許多話要同他說,但忽然覺得季康的語氣非常敷衍,說不下去。
「有機會慢慢告訴你。」
「那好,再見。」他掛上電話。
我拿著話筒呆半晌。
奇怪,他怎麼如此冷淡?忙瘋啦。
銀女問我:「那是誰?」
「一個朋友。」我終於放下話筒。
她撫摸著腹部坐下來。
使我安慰的是,她並沒有予人有大腹便便的遲鈍感覺。
「腿腫,面孔也腫。」她向我抱怨。
我盡可能溫柔地說,「那是必然現象。」
「眼睏,很餓。」她又說。
真難為她,我坐到她身邊去。
她打個呵欠,「可是以後,我也會懷念這一段日子,畢竟你對我那麼好,我在此地算是享福。」
銀女說出這麼有頭緒的話來,我聳然動容,撫摸著她的短髮。
「我並沒有對你好。」
「有時候覺得生下孩子後,會捨不得離開你。」銀女說:「你本事真大,什麼都擺得平。」
我笑出來,「你說什麼?你年輕,不懂得什是麼有本事的女人,我這個人……很平常。」
她說下去:「那日我在花園閒蕩,看到隔壁的太太抱著個極細小的嬰兒,小心翼翼,那小孩緊閉著眼睛,像只小動物……,我妹妹幼時,我又背又抱又喂,卻一點不覺他們可愛,為什麼?」
我無法回答。
隔很久我說:「那時環境惡劣。」
「是呀,」她說:「大家都要穿沒穿,要吃沒吃,媽媽又咯血,時好時壞,那些男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換了面孔身材,卻一副德性,於是又多一個妹妹,又吵架又打鬧,我們都沒有好日子過。」
「所以你離家出走。」我點點頭。
「不走也沒辦法,根本沒有地方睡覺,只得一間房間,入黑在走廊裡打地鋪。」
「錢呢?」我問。
「什麼錢?根本沒有賺錢的人。」
那個美女,她母親,她應該有收入。
「就算有,也到不了我們的手。」銀女冷笑。
兩個人又靜默下來。
窗外下著麵筋粗的雨。
「在老屋裡,人疊人,一共八戶人家,住著大大小小四十多個人,一下這樣的雨,一股惡臭,陰溝裡的穢物全泡出來。」她厭憎地說:「一生一世不要回到那裡去。」
我靜靜地聽。
「你呢?」銀女忽然問:「你小時候過什麼日子?」
「我?」我愕然,不敢說:「小時候?好幾十年前,不大記得呢。」
銀女羨慕地說:「我知道你一定過得像公主,你看你到現在還那麼高貴。」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來。
「我也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做醫生賺得多。」
我解釋,「醫生也有好多種,有些賺錢,有些不。我在公家醫院服務,薪水是有限的。各行各業的人都有賺有不賺,所以一般人認為醫生律師都發財,是不對的。」
「是嗎?」銀女仍有三分狐疑,不過她對我有信心,「那你為什麼讀那麼多書?」
「讀書是我的興趣。」
銀女笑出來,「我不要讀書,悶死人。」
我微笑,不置可否。
過一會兒見銀女又天真地說:「都說只有讀過許多書的人才算高貴。」
我說,「學問也有許多種,人情煉達即文章,很多人雖沒受正式教育,也可以成為成功人物。」
她不大相信,但是不出聲。
「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介紹小說給你讀。」
「我還是看『龍虎門』,你有沒有看過?」銀女問。
「我知道有這個漫畫,聽說很精采。」
「你也看?」她像是遇上同志。
「我比較喜歡『中華英雄』。」我偷偷說。
「你真好,」銀女歡呼起來,「你真好!」
因為一本圖畫書的緣故,我們擁抱。
銀女說,她發現我原來不是石頭美人。
石頭美人。
我發覺在她口中,可以聽到很稀罕的事。
如果我還算美人,我可不介意是石頭還是石膏。
這個綽號,假使小山聽見,倒會得舉雙手贊成,他一直說我呆。
是晚臨睡前,天憂電話,找到香港來。
「啊」,我笑,「你不生氣了?」
「我能氣你多久?」
「那就好。」
「那個問題女孩,還在你家?」
「是。」
「季康呢?」
「他最近很忙,沒事我不好去撩撥他。」
「他是好對象。」無憂指出。
「你替我擔心是不是?」我說:「怕我成為下半生無依無靠的寡婦,獨自坐在幽暗的客廳中等傭人來開燈。」
「咦,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形容得非常貼切,沒成為寡婦之前,你何嘗不是這樣獨坐。」
我苦笑,「也許你不相信,此刻我的生活曲折離奇。」
「爸媽叫你到紐約來住。」
「等這件事完畢之後,我會來。你盡量替我安慰他們,可別讓他倆在這個時候跑到香港來。」
「我盡力而為。」
「再見。」我說。
「我們再聯絡。」她掛電話。
妹妹總是妹妹,沒有兄弟姊妹的人是不會明白的,血濃於水,萬載千年不易的道理,打死不離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