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亦舒
「啊,」無憂即刻擠眉弄眼的,「我們?我們是誰?」
我沉下面孔,無憂馬上乘機改口。
她說:「今天我們不出去,在家你不怕悶?」
季康說:「我稍坐一刻就走。」
我說:「客人還沒坐穩,你就代我下逐客令。」
無憂看我一眼,不響。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怪我一時間又太明目張膽,把季康邀到家裡來。
男人自己管玩,老婆還得與他乖乖的,陳小山是其中佼佼者,我怎麼不知道,我猶疑起來,也覺得自己是造次了,因此精神有點恍惚。
三個人貌合神離地喝著茶,非帶暖昧。
難怪人家說男女私情景瞞不過人的眼睛,我明明與季康沒有什麼,也弄得這麼尬尷。
我放下茶杯,同他說:「我跟無憂有些體已話說,有什麼事,我們下次再談吧。」
季康大概也覺得有點壓力,趕快告辭。
他離開才十五分鐘,我一口氣還沒鬆下來,清秋齋的經紀持著貨物上門來了。
再過三分鐘,小山也跟著進來。
我看他一眼,「公司裡不忙?巴巴的回來幹什麼?」
「這是我的家呀,」他說:「不放心,回來瞧瞧。」
無憂覺得氣氛不對,不再作聲。
我不去睬他,自與經紀討價還價。
小山雙手撐在褲袋裡,冷眼看我們。
經紀說:「……這把好是好,不過是象牙扇骨,未免似白相人,不如這湘妃竹如讀書人,價錢也不貴。」
無憂無論如何只喜那把象牙的,經紀八百玲瓏的,又迎合地說:「……也不要緊,這位小姐,你再看看這把……」
我覺得疲倦,坐下來喝茶。
小山低聲說:「剛才我的車子上來,看到季康的小轎車下去。」
「他來看我們,」我閒閒地答。
「這麼巧,我一下子不在,他就來看你?」小山冷笑。
「巧的事多得很,」我並不動氣,「我也能隨便舉幾個例子,你同你的朋友出入麗晶酒店,就不少人見過。」
「你若想離婚,趁早替我死了這條心。」他冷笑。
「你發神經!」我站起來坐到另外一張沙發上。
小山跟著過來,我忍無可忍再坐到無憂那邊去。
他連聲冷笑。
連經紀都覺得不對,抬起頭來。
「這一束毛筆都捨我留下吧,」我說:「用得不好再退還不遲,老主顧了。」
「是是是。」
我送走經紀。
無憂笑說:「收穫不淺。」
小山還是瞪著我,我更加要拉住無憂作擋箭牌。
無憂問小山:「你開什麼車?」
「保時捷。」
「關於保時捷,你有沒有聽過保羅紐曼的笑話?」
我沒有心思聽,我的眼睛看著窗外。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與小山連話都不想多說半句?
「……保羅紐曼將一輛撞毀了的保時捷送給羅拔烈幅,經過防盜設備,將破車抬到他家中客廳——」
我站起來,「來,無憂,我陪你出去看看有什麼畫展。」
無憂愕然。
我說:「難得好天氣,別浪費了。」
小山說:「無憂,現在你知道了,兩夫妻搞成這樣,並非一個人的錯。」
無憂看看我,又看看他,說:「我們不如早些到陳伯母家去吧。」她以為這是折中的法子。
「吃晚飯還差十個鐘頭,」我笑,「怎麼坐那麼久?」
「男朋友在外頭等,心如急焚?」小山冷冷說。
我「霍」地轉過頭去。他嚇一跳,退後三步。
看到他那麼如臨大敵,我不禁笑出來。
小山呆呆地看著我,我拉起無憂便走。
無憂一邊走一邊說:「你們兩夫妻真怪,看上去他又不是對你沒意思,還緊張得很呢。」
我又歎口氣,「他這人一時一樣,不能相信。」
「莫非是轉性?人家說轉性是迴光返照。」
「無憂,你真是狗口長不出象牙來。」
「無邁,你仍然愛他,是不是?」她看著我。
我開出篷車,「這部車在香港一年用不到三十日。我們到郊外兜風去。」
我們的車子飛馳。
兜完整條香島道,在山頂停下來喝咖啡。
我問:「紐約的生活如何?」
「不及這裡神采。」
「你們那裡,藝術家到底多些。」我微笑,「有沒有真藝術家這回事?」
「有,」無憂說:「不過你不會見到他,梵高未死之前誰見過梵高?」
「你看這霧多妙,無憂,你應當把這般美麗景色記錄下來。」
「還有什麼霧比卡普利的霧更美妙?」她說:「姐,記不記得當年咱們姐妹倆暑假徒步走遍意大利?」
「當時年少春衫窄。」我轉過頭來。
「什麼年紀?十八、十九?」
「我微笑,總而言之,那時該肥的地方肥,該瘦的地方瘦。」我說:「面頰上沒有一顆雀斑,半絲皺紋。」
她坐下來,忽然靜默。
女人想到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再樂觀還是惻然。至於我,因為早打了輸數,覺得一生已經完結,所有只有麻木,說起當年的事,像與自己全部無關,那一章書是完全翻過去了。
「春光明媚哩。」無憂扶在攔桿上。
「可覺得寂寞?」我問。
「那當然是有的,」她說:「女人總是女人,出來之後一個人,不見得天天找到伴來陪你——這也是你不離婚的原因?」
我很坦白,「是的,我並不是個勇敢的女人,要我從頭再戀愛一次,斟介婚嫁,實在沒那個膽色。」
「他們都說第二次婚姻會比較幸福。」
「世上永遠有例外,羅連赫頓四十歲還是紅牌模特兒,但是不是每個女人四十歲都前途似錦?有時是要照一照鏡子的。」
「瞧是誰來了,季康。」無憂說。
我抬起頭,季康緩緩走過來。
無憂問:「你約他的?」
「他天天在這裡午餐,這裡近醫院。」
她拾起手袋,「我回酒店,有什麼事找我。」
我說:「耽會兒見。」
無憂點點頭,叫了街車走。
季康坐下來,「同他說了沒有?」
「我是不會離婚的,季康。」
「我真不明白你。」他無奈地說。
我看著天空,也許我還有所留戀,我要等他先開口,待他親口同我說,他要同我分手,屆時我會走得心甘情願。
「人同人的關係千絲萬縷,不是說走可走的。」
「很多女人都比你果斷。」
「也許她們的男人已逼得她們走投無路。」我笑,「我不相信這世上有果斷的女人。」
「很多女人確實先提出分手要求。」季康說:「告訴我一個理由,我就不提此事。」
「我的公公婆婆。」我說。
季康歎口氣,「我等你。」
「不必等了,像我這樣沒有味道的女人……三十歲已開始梳髻,整個人發散著消毒藥水味……」我苦笑,「你是何苦呢?三年了,你早該成家立室,旁人看在眼裡,又是我害的。」
「最近他對你如何?」
「好得很,動不動吃醋,這是他遊戲的一部份。」
「你們沒有同房吧?」
我站起來,「季康,朋友之間,說話要有個分寸。」
「我不是你的朋友,」他賭氣地說:「誰有那麼空閒,與異性做三年柏拉圖好友?我從來沒向誰隱瞞過什麼,我對你的企圖,誰不知道?」
我的面孔激辣辣地紅起來,燒了良久,我看著山外霧的,許久還不坐下來。
「我們走吧。」
他看看表。
「無邁——」
「不要再說了,季康,不要再等了。」我轉過頭。
季康笑出來,「這對白多象文藝小說,無邁,你是怎麼搞的?」
「應該怎麼樣?」我質問:「三言兩語跳到床上去,過後無痕無恨,這是現代男女的灑脫不是?讓我活在舊小說裡好了。」我有點慍意。
他把雙手插在衣袋裡,「也許我就是愛你這一點老派——差點兒沒在襟前插枝鋼筆,或是在下腋別一條手絹。」
「我整個人是過時的,好了沒有?」我無奈地說。
「連一張面孔都過時。現在流行租眉大眼,四方臉蛋,你卻仍然細眉畫眼,我第一眼看到你,心想:這個人怎麼做醫生?人命關天哪。」他笑。
我也笑。
季康的聲音輕起來,「於是我上了無形的鉤,三年來成為林無邁女士的不貳之臣,人家的丈夫要提刀砍我呢。」
「後悔了?」後悔倒也好。
「還沒有後悔。我有預感,他就會離開你。」
我們兩個人都沒吃中飯。
「你上哪兒去?」季康問。
「我去與無憂會合。」
我駕著車子上麗晶,甫停下車,就看見司機老張在那裡探頭探腦,心驚肉跳的樣子,可真巧。
我喝道:「老張,過來!」
老張過來,「太太,我——」
「二小姐住在這裡,你去告訴先生,我隨時需要車子,叫他給我留點神。」
「這——」
「去啊,還站在這裡?」我提高聲音。
「我一時間找不到先生。」
我忍不住冷笑,「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怎麼會找不到他?快去,別讓我再見到你在這裡出入。」
老張一直看著我身後,我警惕地轉頭。
一個穿紅的女人連忙轉過身子,假裝看噴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