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亦舒
安真問:「第一次來是幾歲?」
嘉平想一想:「十歲吧,父母帶我參觀完尼亞加拉大瀑布,南下紐約。」
可見出身甚好,家境不錯。
「你覺得我們這次出差,結論如何?」
李嘉平毫不猶豫地答:「公司必須計算機化。」安真點點頭,忽然她又問:「在你心目中,感情與工作,輕重如何?」
嘉平一愣,慢慢吃完手中的蛋筒,才說:「車小姐,我不妨坦白對你說,國際榮譽與如意郎君之間,我會毫不猶豫選擇後者。」
安真回味她的話,微笑說:「祝你心想事成。」
「你呢?車小姐?」
安真答:「良緣可遇不可求。」
「你也未滿三十,還早著呢。」
「嘉平與你說話很有趣。」
「時間到了,去觀劇吧。」
路過小販檔攤,李嘉平買了好些T恤回去分贈同事,安真只在一邊袖手旁觀,她從來不懂這些。那套吵鬧的歌劇,安真居然在彼得三次不認主的環節上盹著了。嘉平不禁好氣又好笑。這皮膚白皙,樣貌娟秀的建築師正當盛年,卻滿懷心事,事業成功只帶來自信,卻沒有多少歡樂。
安真做夢了。她回到纜車徑二樓梯間,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大蓬裙、高跟鞋。「芝蘭。」她輕輕呼喚。
聽芝蘭轉過頭來,「安真。」
她倆緊緊擁抱。
「安真」芝蘭輕輕說:「我無家可歸。」
「你放心,芝蘭。」安真肯定地說:「我有能力,由我照顧你。」
突然驚醒,發覺劇院已曲終人散,只餘嘉平坐在她身邊吃冰果糖。「發生什麼事?」她擦掉眼角淚水。
嘉平點頭,「你醒了。」
「人老了就會這樣,隨時睡得著。」
嘉平笑:「等你真老了,就不會提著這個老字。」
「女人幾歲算老?」「三十五吧,已經很老了。」「男人呢?」
嘉平忽然笑了,「誰理他們,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呢。」真機靈聰明。
她倆回到酒店休息,第二天就乘飛機回去。
之後車安真仍然重用李嘉平,連私事也找她幫忙。
安真請她出來,把她帶到纜車徑一號。
嘉平意外,「哪個業主打算入這種貨?包蝕本。」
「我。」
嘉平訝異,「你?車小姐,這幢舊屋一無是處,又近學校,吵得要命。」
「我想買下來投資收租。」
「不是好選擇。」
「我童年在這裡住了十年。」
「真的。」嘉平笑,「你感情太豐富。」
「你到建築署查查,看有否前途。」
「但你已決定買它。」
安真笑,「還得看銀行願否借貸。」
嘉平也笑,「我立刻著手做。」她抬頭打量老房子,只覺古味盎然。噫,煤氣燈下不知多少情侶在此吻別。安真說:「走吧。」嘉平依依不捨,「這種老屋最多故事。」安真輕輕說:「現在不知誰住在這裡。」
嘉平想起來,「對,車小姐,今日政府有大事宣佈。」「什麼事?」
「終於通過男女同工同酬,並且,已婚女士,亦可申請房屋津貼。」
「呵!真是大躍進。」安真不勝歡喜。
「這條規則通過之後我才知道以前是多麼不公平。」
安真不語。嘉平笑,「那些女官的姓名也奇趣,什麼王張玉珍、劉黃美嫻、區李青萍,將來不知會不會改一改。」
「別囂張,當心嫁不出去。」「是,都說我們又醜又驕傲,」嘉平笑不可仰,「就不想想他們自己又笨又無能。」在她那年紀,根本不擔心別人的看法。
車安真著手買入纜車徑。區家後人仍然不願團結,也不在乎收益,今日老三答應出售,明日老二又推翻原意,老大已經病逝,他子女又怨叔父出價太低……足足糾纏一年多,安真當一件嗜好來做,人家集郵,她為纜車徑談判。終於,區家覺得她夠誠意,態度轉變。
嘉平借到圖則,影印給安真看,「車小姐,現在是買下這幢老房子的時候了。」
「請說你的理由。」「聽講新世界想買下華南書院那塊地皮改建商場,屆時把斜坡剷平,連纜車徑面積會大很多。」
「啊。」「轉一轉手必有所獲,近水樓台,機不可失。」
安真不出聲,不是每宗交易都要賺錢,她想買下纜車徑不是這個意思。交易終於完成,安真始終沒見到神秘的區氏後人,他們只派律師代表,那年輕的聶律師已是第二代為區家服務,他好奇問:「聽說車小姐你童年時住纜車徑。」
「是。」「是令尊懷念老房子嗎?」「不,是我自己。」
聶律師微笑,「幼時我曾擁有一隻會亮燈泡的搖搖,至今我還在尋找,車小姐的魄力較大。」
安真欠欠身,「你說的那種搖搖,東京銀座有小販擺賣。」她不願談私事。聶律師本想攀談幾句,可是見車安真雙臂護住前胸,面孔略為向上,身體語言明顯表示不假以辭色,他只得適可而止。
安真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母,付出所有積蓄,加上欠銀行一大筆,她想他們不會贊成。擁有這所老房子叫她高興,她逐戶參觀,租客很守規矩,公眾地方維持得十分整潔,忽然之間,一隻玳瑁貓輕輕走出來,抬起圓面孔,咪嗚一聲。
安真輕輕說:「芝蘭,如果你要回來的話,一定認得路,這是你住過的老房子。」
這時,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女孩自樓梯間轉出來尋貓。安真:「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微微笑,見是陌生人,機靈地退後一步,不願回答。安真蹲下來,「你叫芝蘭。」「不。」「那麼,叫安真。」
小女孩笑,「不,我叫譚穗珊。」女孩的家長喚她:「珊珊,你同誰說話,還不回來做功課。」
新世界要在三年後才商洽收買纜車徑,可是,被車安真拒絕了。地皮面積不夠大,發展商只得放棄計畫,華南中學始終存在,每日上課或是放學的時間到了,鈴聲震天似響。
就這樣,歲月自指縫間流過。
現在,是卓羚住在纜車徑一號三樓。
一個偶然機會,她看英文報分類廣告,發現老房子整幢出租,她在下班時分順路一看,立刻鐘情。
那時,都會已成形,經濟剛起飛,屋價租金已經開始上漲,人心向上,生氣勃勃。
卓羚立刻決定做包租。
那一年,大批英美留學生回流發展,交通方便的公寓房子非常吃香,尤其是山上一帶,聽上去夠高貴,滿足了年輕人虛榮心,供不應求。
連經紀都說:「卓小姐好頭腦,把二樓及地下分租出去,你有得賺。」
三層樓間隔差不多,卓羚實時選擇住三樓:每天走樓梯當運動,維持身型苗條。
經紀笑,「如今時興懷舊,相形之下,新大廈的確擠擁庸俗,你就一定不喜歡。」
卓羚點點頭。
打開二樓門,卓羚忽然說:「有煤氣味。」
經紀訝異,「卓小姐,整幢房子一早改為用電,根本沒有煤氣管子。」
卓羚再縮縮鼻子,果然,煤氣味漸散。
她問:「會不會是牆壁吸收了氣味又緩緩放出來。」
經紀笑,「卓小姐講得好不有趣,那豈非連日月精華也在牆裡。」
牆壁髹白色,正是卓羚最喜歡的顏色,天花板非常高,小露台看下去是斜坡路,如有蜜友,可模仿茱麗葉那樣伏在欄杆上問他,「羅密歐呀羅密歐,你為什麼偏是羅密歐。」
卓羚愛煞這層舊樓。
她立刻簽了兩年租約。
忽然她抬起頭來,「誰?」
經紀愕然。
卓羚問他,「你可有聽到哭聲?」
幸虧是個艷陽天,否則嚇壞人,「是隔壁中學傳來的聲響吧。」
「可能是。」
卓羚簽下名字,經紀才放下心來。
「從前,是什麼人住這裡?」
「我也不知道詳細情形,不過肯定都是正當人家。」
卓羚也相信是。
她正要掩門,耳邊又聽得輕輕歎息聲。
轉頭看去,發現窗戶沒關緊,也許是風聲,她過去鎖上才去。
招租廣告發出來才三天,二樓及一樓就租出去了。
租金要多二十個巴仙,好等房客還價,可是他們一口答應,可見揀了便宜,這樣一來,卓羚只需付極便宜象徵式房租,她有點不好意思。
劉遇英先來看房子,他可以先挑。
那年輕人有點躊躇:「卓小姐,你說二樓好還是一樓好。」
「一樓廚房大,你喜歡烹飪嗎?」
他搔搔頭:「我最喜歡煮上幾味。」
卓羚笑:「那就不容錯過了,哪裡去找那樣大的廚房。」
「可是二樓的古董浴缸有四隻腳,多可愛。」
卓羚故作正經:「吃飯還是洗澡,看你的了。」
不料他的表情真的有點痛苦。
卓羚笑不可仰。
「我想帶女朋友來看看。」
「你自己決定不就得了,事事問她將來成為老婆奴。」
劉遇英覺得二房東小姐善解人意,十分投機,便速戰速決:「我選大廚房。」
卓羚說:「誰這麼有福氣,擁有一個擅烹飪的好男人。」
劉遇英臉上發亮:「不敢當不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