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亦舒
程真有點擔心,「阿麥,你總得有個打算,不能老是千金散盡還復來,這種錢花得冤枉,白填限,你也不小了,不能沒個節蓄,我同你說,沒儲蓄,沒尊嚴,一日做不動了,你才知道苦。」
麥君微笑,「沒人管著我,我不懂留手。」
「快點找個固定女友吧。」
「你是毛遂自薦?」
程真怔住,「不,我的意思是,我從不與上司同事談這種事。」
誰知麥君不加思索地說:「我可以辭工。」
「你在美新社已有二十年,別開玩笑。」
「那還得看我追求有無希望。」
程真駭笑,「老麥,別開玩笑。」
「你走著瞧吧。」
程笑不放心上,吃了一頓豐富的日本菜,把他送進飛機場,回到家打點上班的行頭。
程功來看她,「我把你的小說快速郵遞寄到《光明日報》給劉群阿姨了。」
「哎呀,我還需增刪披閱呢。」
「劉阿姨說這樣就好,越改越匠氣,根本拿不出去。」
「你有無同她說我已找到工作?」
「有,她說:感謝主,隨後,又來這張傳真。」
程真取過看,上面潦草地寫:「據悉,袁小琤已與家人赴瑞士度長假。」
程功在一旁說:「我從來看不懂劉阿姨及你其他朋友的中文字。」
程真抬起頭笑,「中文寫熟了,可隨心所欲,隨意而為,不拘筆劃。」
「這又不是我們的民族性了。」程功狐疑。
「中華民族是極之複雜的一個人種。」
程功感喟,「這我相信,做頭腦簡單的加仔幸福得多。」
程真檢查衣櫃,「這幾套行頭足可應付過去。」
程功忽然問:「你有無見到他?」
程真知道女兒指的是誰,停一停神,「沒有了。」
程功坐下來,「你可記得愛嘉愛倫坡的致烏鴉詩?作家似聽見烏鴉在叫『永遠不再,永遠不再』。」
「他想像力很豐富。」
「我很怕永遠不再這種字眼。」
「青春一過去就永遠不再。」
「可怖,」程功掩臉嘻笑,「所以要出盡百寶設法留住。」
程真改問她:「什麼時候結婚?」
「我們正在致力研究時間地點儀式。」她笑答。
看樣子這也是一種享受,不然不會拖長來做。
第二天,程真的工作正式展開,雖雲駕輕就熟,但是到底觸覺有點生疏,程真心驚膽戰,倘若休息一年,豈非有可能永久脫節?
頭幾天下班回家,只覺腰酸背痛,午夜夢迴,歎息連連,唉,還做什麼馮婦拼什麼命,明早立刻去辭職。
可是一覺睡醒,喝幾杯咖啡,力氣又來了,她又更衣上班,她與阿曼達相處得很好,可是程真已過了真心結交朋友的年齡,阿曼達不會成為第二個劉群,但是她倆一樣結伴逛街,對異性評頭品足。
一日董昕到通訊社來找程真,說了幾句重要的話離去,程真拆開他帶來的巧克力招呼阿曼達。
印裔美女眼睛都亮起來,「那是誰?」
「我的前夫。」程真微笑。
「什麼!你怎麼會放棄那樣的人才?」
可幸董昕是個可以見人的前夫,同樣是離婚,合不來同過不下去是有分別的,後者淒涼得多。
程真只得微笑。
阿曼達讚歎,「你真是個神秘人物。」
程真失笑,「結過一次婚就榮升至如此高貴身份,始料未及。」
阿曼達有感而發,「在我們國家,離婚女兒代表羞恥,故此我害怕結婚。」
「誰說的?」
「親友議論紛紛,父母抬不起頭來,遷怒女兒。」
「那女子已經十分不幸,還需看盡白眼?」
「誰叫她當初沒有專心選擇對象。」
程真不怒反笑,「世人有哪一個可以有本事看通個人前程?」
阿曼達歎口氣,但隨即精神又來了,「你的前夫此刻可有女伴?」
「我並無問他。」程真微笑。
「你呢,你是否同幼林走?」
「幼林是本行一個出色人物,我願意向他討教學習,但不可能發展其他。」
阿曼達說:「你那樣挑剔,當心寂寞。」
隔幾日,程功到通訊社來找母親,這回子,幾個男同事瞪大了雙眼,「那是誰?」
程真含笑說:「我女兒。」
男士們呆半晌,隨即有反應:「程,我的位置近窗,光亮些,」「程,我這部攝影機較為輕巧,適合你用」……世事就是這麼現實,天下的烏鴉一樣黑。
已經混熟了。
程真的小說在《光明日報》刊登出來,她問劉群:「反應如何?」
劉群支吾以對:「多寫百來兩百篇,也許會有人評你,」那意思是,暫時並無反應,「可是,我讀到你在美新社的特稿,十分精采。」
程真輕輕說:「去你的。」
就這樣,程真終止了她極有可能華麗燦爛的小說家事業。
一日,阿曼達手持一張帖子說:「這是品嚐香檳與魚子醬的好機會,我們一起去。」
「是什麼玩意兒?」
阿曼達說:「貴國捐款一千萬給我們大學人文學院做一項研究。」
「那很好,可是我有工夫要趕。」
「陪陪我,三十分鐘足夠。」
你幫人,人幫你,程真只得笑道:「好好好。」
下午,寒冬,天上飄雪,酒會有點冷落,儀式很簡單,不過是一方將支票交到另外一方手中。
主禮人上台,程真在台下一看,怔住。
穿著深色西裝風度翩翩的正是孫毓川。
程真微笑了,呵人生何處不相逢。
一邊阿曼達低聲說:「我從來不知道世上有那麼漂亮的中國男子。」
阿曼達對南中國海兩岸關係有點混淆,這也難怪,她一向負責北歐新聞。
程真靜靜看著孫毓川,自覺氣氛有點蕩氣迴腸。
果然,阿曼達發覺了,「程真,你認識此人?你為何這樣看著他?」
程真不語,低頭喝酒。
她沒想到孫毓川會下台來與她寒暄。
他落落大方走到她對面站定,「好嗎?」
程真也十分有禮,「不賴,托福。」
孫毓川微笑,「我今日的頭髮與西裝沒問題吧?」
程真也笑,「我從沒見過像你那麼小氣的人。」
孫毓川側著頭想一想,「我就是不能忘記。」
程真只是笑,半晌,她示意,「他們在等你。」
孫毓川且不理,「你可能會對我們捐助的該項研究有興趣。」
「那是什麼?」
「我們想進一步瞭解世紀初鐵路華工的貢獻。」
「那很好。」
「我知道你會高興。」
「可是,我又是誰呢?」程真謙遜。
這時,程真目光落在孫毓川別著的襟章上,「呵,你升職了。」
孫毓川欠欠身,剛想說什麼,已經有隨從過來,稱呼道:「孫翁——」
程真「嗤」一聲笑,連忙走開,孫翁?不不不,這不是她的世界,她的選擇完全正確。
她步出酒會,阿曼達追上來,「程,程,你認識那人?他為何與你談那麼久?」
程真溫和地解釋:「彼此是華人,閒談數句耳。」
阿曼達笑問:「是嗎,只要是同胞雙方情深款款地凝視也不算奇怪?」
「你多心了。」
「別忘記我也是記者,觸覺敏銳。」
「阿曼達,我從來沒有小覷過你。」
「程真,」阿曼達充滿狐疑,「你到底是誰,為何麥幼林天天送花到辦公室給你?」
程真笑了,想一想答:「我肯定我不是狐仙,狐狸們毋須自力更生養活自己。」
阿曼達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