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亦舒
正想離去,忽然聽見儲物室有聲響。
她走過去拉開門,「天啊,」子壯蹲下來,「你在這裡!」她痛哭失聲,把志高抱在懷裡。
她馬上通知朱醫生趕來。
志高見到陽光,十分不安地掙扎,子壯用一塊濕毛巾搭住她焦裂的嘴唇。
「志高,不是你的錯,一切可以從頭再來。」子壯。
平日趾高氣揚、精神颯颯的志高今日潰不成軍。
「回答我,志高。」
志高真想關進儲物室一輩子在那裡度過直至腐朽,但那是最懦弱的選擇,人生道路從來不會那麼容易,她心底有一絲天良無泥。
她聲音沙啞,「子壯,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好起來。」一說話,乾燥的嘴唇裂開,血絲淌出來,鄧志高看上去像第三世界的戰俘,子壯淚如雨下。
朱醫生到了,冰冷的說:「志高,羞不羞,讀那麼多書,做那麼多事,為著一點點挫折,倒地不起,太縱容自己了,你想就此結束一生?太理想了。」
子壯去扶她。
「志高,起來。」醫生喝她。
志高跌跌撞撞坐好。
「這是心理醫生周氏的名片,你隨時可去看她,到此為止,除卻你自己,沒有人能夠幫你。」
雖然這樣說,還是替志高注射。
子壯心痛地說:「有人進了小黑房一輩子不再出來。」
「是,閒人還嫌她死得不夠快,一味稱讚她孤清脫俗。」
「我擔心志高。」
「她不一樣,她勇敢,她會抗爭到底。」
子壯長長吁出一口氣。
朱醫生轉頭說:「志高,去上班工作,那會幫到你。」
志高頹喪地搖頭。
「你不是工作狂嗎?」
她嚅動嘴唇,「我聽見嘲笑聲,每個人都笑我失敗。」
「誰敢笑你,我有笑你嗎?」子壯問。
「也許你不會,但其他人一定笑。」
朱醫生問:「你在乎嗎?」
子壯代答:「她也是人,當然也緊張人家怎樣看她,平日有精神,裝作不屑,現在養病,意志力薄弱,妖魔鬼怪都打過來,可是這樣?」
志高點點頭。
「養好身體最重要。」
志高躺在沙發上閉緊眼睛。
朱醫生說:「許多女性遇到這件事都會情緒失常。」
子壯抬起頭,「男人呢?」
醫生一怔。
子壯歎口氣,「有時,我慶幸家中多男孩。」
朱醫生沒有答案。
傍晚,志高醒來,公寓靜寂一片,廚房有傭人在輕悄工作,她呆呆地站起來,沿牆壁走一趟。
這身體又一次拖累了她。
她像幼兒學走路一樣,扶著牆緩緩一直走到窗前凝視。
女傭警惕地過來說:「鄧小姐,喝點湯。」她像是怕她跳樓的樣子。
在長窗玻璃反映中,志高看到自己枯槁的容顏:皮膚灰敗,頭髮乾燥,她伸手去摸面頰,呵,可怕,她雖然一直不是美人,但也端莊清秀,滿有氣質,一驚之下,她坐倒在地上。
女傭連忙將志高扶起。
「這碗雞湯全撇了油,鄧小姐你喝一口。」
志高知道這是一個關口,如果想活下去,就得好好照顧自己,否則,後果堪虞。
她緩緩喝下湯。
「來,添點銀絲面。」女傭鼓勵她。
志高忽然落下淚來。
「別難過,傷心最壞身體。」
志高覺得幸運,連子壯的女傭都這樣關懷她。
門鈴一響,女傭去開門,原來是子壯抱著小維櫻進來。
她一邊說:「不敢見人,怕人嘲笑,維櫻不會笑人,你同維櫻作伴吧。」
那小小孩子看到志高,倒是不嫌她病容,認得她,伸出雙臂,「媽。」
「對,這是志高媽媽,將來你出嫁,她負責一半妝奩。」
志高點頭。
「沒有嫁妝,行嗎?」子壯歎口氣,「雖不致於像一些不幸的印裔婦女那樣被夫家虐死,卻也吃苦。」
志高沒有意見,維櫻坐在她懷中,她四肢漸漸暖和。
子壯知道她做對了。
本來還怕幼兒出現會刺激志高情緒。
「呵,有銀絲面,來,志高,你與維櫻一人一碗。」
小小孩子忽然說:「多耶。」
志高沒聽懂。
「她不會說維多利亞,一味只叫自己多耶。」
志高已經很滿意,「是天才。」
子壯卻感慨,「真有那麼多天才,世界為什麼仍然沉淪?」
「公司最近怎麼樣?」
「放心,你多休息幾天好了。」
「真是,誰沒有誰不行呢。」
「你別多心,一位馮先生,聽說你病了,非常焦慮。」
「呵,他。」
「好像又不起勁,當心揀揀揀,終有一日揀個爛燈盞。」
志高忽然笑了。
但是苦澀乾瘦的笑容同哭臉差不多。
子壯不禁害怕,好友還會恢復原狀嗎?
到底還年輕,鄧志高又活轉來。
可是,有兩公斤體重永久流失,她比從前更加纖瘦,卻受子壯等人艷羨。
在心理醫生周芷湘那裡,她透露心事。
她同醫生說:「我看見那孩子,一點點大,有一頭濃髮,對著我微笑,並不怪責我。」
醫生不出聲。
「她有同伴,十多個小孩一起玩耍,不像是太寂寞,並不爭吵,都很懂事的樣子,當然,一早遭到遺棄,還是乖巧一點的好。」
醫生說:「你太敏感,想像力太過豐富。」
「可是這件事會魅祟我一生。」
「每個人都有傷痕。」
「我太不小心。」
「還是讀少幾年書的好,知識水準低的人較少內疚。」
志高笑了。
周醫生問:「你的感情生活怎樣?」
「空白一片。」志高回答。
「找個男伴會好一些。」
「醫生,你可有男友?」
醫生笑了,「有。」
「他是怎麼樣的人?」
醫生對病人很坦白:「我有兩個親密男友。」
「真的?」志高跳起來。
「一個比我大十歲,在銀行任職,替我打理稅務及投資,幫我很多。」
「另一個呢?」志高好奇。
「比我小十歲,我們天天黎明一起跑步。」
「嘩,」志高艷羨,「他們知道對方存在嗎?」
「不,為什麼要知道?」
「你不覺技巧上有困難?」
「完全沒有。」醫生笑答。
「那太好了。」志高讚歎。
「人生很短,盡量享受。」
志高長長吐出一口氣。
「可是忽然想結婚成家?」
「是,很倦,想落地生根。」
「上一代巴不得有你們這種自由。」
談話到此為止。
下一位客人是個秀麗得難以形容的女郎,面熟,志高驀然想起,她是一位著名歌星。
什麼都有了,所以心理不平衡。
志高忽然笑起來。
她的肌膚漸漸又恢復彈力,頭髮經過拚死命維修,又有光澤,美容院帳單送上來,五位數字。
秘書凱菲又找到了新男友。
仍然非常年輕,她喜歡照顧人,又走上老路。
志高大膽問她:「你不害怕?」曾經被蛇咬,應該怕繩索。
她笑笑,「沒付出沒收穫。」
志高點點頭,「年輕好嗎?」
凱菲直爽回答:「當然,精神充沛,靈活應變,朝氣可愛,男人一到中年,暮氣沉沉,再過幾年,荷爾蒙產生變化,若沒有事業,更加固執僵化,很難侍候。」
志高吃一驚,沒想到她人生經驗那樣豐富。
「要變的話,比你大七十歲的男人,一樣會變。」
志高被她逗得笑起來。
「聽見嗎,」子壯說:「一點包袱都沒有,這才是年輕人。」
「阿朱比你大多少?」志高問。
「三年,他是我表哥的同學,記得嗎?」
「為什麼傳統上男方要比女方大一點?」
「貪他多活了幾年,有社會經驗,還有,已經在賺錢,收入可支付家用,現在,女方也有能力做到,何必低聲下氣求人。」
志高點頭,「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子壯卻說:「唯一擔心的是太年輕,說話也許沒話題。」
志高有答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我那樣愛聊天,也許,人家不是為談心。」
子壯笑了,「是是是。」
下午,一位中年太太來找負責人;問她有什麼事,只說是慈善捐募,公司有規矩,凡是上得門來,一律打發三千大洋。
志高剛巧走過接待處看到,看到那位太太一身名貴衣裳,不禁好奇。
她站住問:「貴姓,請問是哪個機構?」
那位太太很高興地答:「我姓方,我代表我本人,可以說幾句話嗎?」
「請到這邊。」
志高親自斟一杯茶。
方太太笑說:「貴公司氣氛真融洽。」
志高微笑,「有人說太隨和了,不用穿西服套裝,職員好似隨時在吃零食。來,方太太,我們的鬆餅不錯,請試試。」
「鄧小姐,你們設計兒童用品,不知有否去過兒童醫院?」
「我沒有經驗。」
「鄧小姐,你可知早產兒?」
志高點頭,「有,醫學昌明,二十周大重一磅半的早產兒都可以救治,咦,方太太,你想捐募儀器?」
方太太笑,「我哪有那樣高科技,我做的工作十分卑微。」
她打開手提包,取出兩塊手工縫製的小小被褥。
「咦,很漂亮,誰做的?」
「是我與一班志同道合的女友,已經送出百餘張。」
「早生兒不可以蓋被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