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亦舒
她怎麼也聽呢?而且這麼津津有味。
她說:「你在想什麼,我完全知道。你在想,我為什麼如此低級,是不是?」
我但笑不語。
「其實這是一首很好的歌——你的中文行不行?」她笑問。
「我的中文?我的中文像英文,我的英文像中文,我是二不像。」我笑,「麻繩提豆腐,別提了。」
「你有沒有聽過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
「我倒是有的,我母親愛詞,我自小聽她念來念去的,焉有沒聽過之理?『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好,可是這歌,你想『我為你傷心到底』,這又如何呢?」她問我。
「傷心到底。」我笑,「你真相信?真沒想到你還是那麼浪漫,誰為誰傷心到底?『到底』是多久?三裁五載?還是一輩子?」
她看著窗口,緩緩的說:「『到底』是很久,久得人人以為你忘了,你還很心平氣和的記著,一直記著。」
「那只不過因為你沒有找到一個更好的!」我斷然的說,「一找到更好的,你什麼都忘了,還到底不到底呢?」
她很憫然,那種成熟的姿態消失了,然而忽然又鎮靜下來,她說:「到底你是個孩子,還不明白。」
「我怎麼不明白?」我微笑,「我失言了。我道歉。」
她並沒有生氣,只是把錄音機關掉了。
我不明白?還真有海枯石爛這種事呀。我對於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一點興趣也沒有。她走了,我尋更好的,尋不到,一個人發悶,只為尋不到發悶。即使想她,也是一種很合理、很客觀的想,不是刻骨銘心。
但是我怎麼能夠說這種話呢?唉,我並不懂得戀愛,我還根本沒有愛過人呢。
我們把話題支開了,漸漸我發覺她活潑的一面,她學國畫,她會打毛衣,縫衣服,她做很多福利工作,換句話說,她很寂寞。
我在晚飯的時候告辭。
宿舍有飯可吃,我不想打擾她了、她也沒有十分留我。
我回家的時候一直想:她幾歲?男朋友呢?家人呢?
得不到答案。
她有一種稚氣,喜歡看柳永的詞,聽時代曲。週末有一大班大學生往她家玩。她過的生活。倒是很不錯,就差沒養個戲子,在家清唱。懂得享受。寂寞也是一種享受,不可忽略。
以後她每個星期,差不多總給我一個電話。不外是「好嗎?」「好。」「天氣冷。」「可不是。」
聽電話的時候,心情總是很緊張,心跳得很。莫名其妙的,放下電話,倒是沒事了。她來電話的日子不准,有時候星期三,有時候星期五。我在這兩天下午便不大上街。潛意識想聽到她的聲音。我渴望她的電話。
在宿舍裡我是最靜的一個,在這裡我沒有朋友,惟一認識的就是她。所以每次電話來,我總可以很快的叫出「雲小姐」,她大約是覺得奇怪的吧。
自那一次以後,她沒有提那一首歌,那一首「……我為你傷心到底」,可是我始終懷疑她曾經為一個人傷心過。
她愛上一首這樣惡俗的歌,可是這首歌一經過她喜歡,也就不難聽了,有時候我在同學的房間裡聽到,還認為是一首很奇怪的歌。
我想探訪她,可是覺得常常去不方便,我只去過一次,可是多去就不好了,常常坐在那裡,什麼意思呢?可是每個週末,我總是想像她家中高朋滿座的情形。
司學們開始起疑,他們知道我以前是沒有電話的,有人問我:「宋,找到女朋友了?」可是他們又不見她出現。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我傾慕的一個女人,我連她的年齡與名字也不知道。
母親節近的時候,我出去買禮物,什麼都貴,黃金、白銀、大衣、鞋子,什麼都買不起,我呆呆的站在公司櫃檯前面,考慮買不買粉盒,我知道媽媽是不用粉的,不過這是我最後買得起的東西。
正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
「四姊,四姊,你過來看看這個。」
因說的是玲瓏的國語,我轉過頭去,說話那個女孩子臉蛋扁扁白白,雖然很清秀,倒還罷了,那位「四姊」卻是我能知道的雲小姐,我高興得更呆了。她戴著一頂草帽,上面有一根斜斜的羽毛,一套非常春季的衣裙,那衣服的裁剪是不可多得的,顏色並不出眾,但的確是好式。
我忙叫她:「雲小姐。」
她抬起頭,見是我,馬上笑說:「家明,怎麼看見你在這裡?男孩子也逛公司了?」
我解釋我的原委。
她說:「買個香盒吧。」
我笑說:「我媽媽年紀大了,不用這個。」
「胡說,你媽媽自己不買,你不會送她?」
一言提醒了我,我果然買了,又便宜。真是,媽媽從來沒用過這樣的東西,不一定代表她不喜歡,只是從來沒有人送過她,她自己又不捨得買。我很注重雲的主意。
她手中大包小包的抱著不少東西。她說:「家明,我們去吃杯茶吧。」我答應了。我們選了一間吃麵點心的店。這個地方顯然坐下來的人非富則貴,衣著豪華。
我看看坐在我對面的兩位小姐,雲小姐介紹那年輕的女孩子為「小燕」。她是一個很活潑的女孩子。
我問:「為什麼你叫她四姊?」
小燕笑說:「她的名字叫四姊。」
「怎麼會有這樣的名字?」我笑。
小燕說:「我騙你做甚?四姊的名字不像名字,她的姓不像姓,她的姓像名字。」
我笑了。
雲小姐說:「再亂講,我就要生氣了。」她沒有生氣的樣子。
「其實這是很好的名字。」我說,「『四姊』。以前我外婆有個堂妹叫『小姐』,外婆叫她『小姊妹』,你說多好聽!現在男男女女的名字都沒有想像力。我叫家明,難道宋家真因我發揚光大了?」
小燕說:「我呢?小燕?我都二十一歲了,還小!我又過重,飛也飛不起來,還燕子呢。」
大家笑。
這麼幼稚的對白,我奇怪雲怎麼會有耐心聽著,笑著。我忽然想起那日她獨自坐在花園裡,她寂寞嗎?那時候的雲,怎麼可能是現在的雲?
吃完了茶,雲付了帳,小燕大方的向我要了電話、地址,她說如果功課不明白,可以問我。
雲說假如我常去她家,就可以得到很多這樣的朋友。我看了小燕一眼,她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子,俏俏的臉,可是我並不需要她那樣的女朋友。像她那樣的女孩子,在學生會的舞會裡,還可以找得到,可是像雲這樣的女子,是難得見到的。
天暗下來了。
她說:「今天我看到了一株梨花,白了一樹。春天到了」
我點點頭,「梨花總是先開的,然後桃花。」
風很大。可是她的車就在附近,我猶疑了一刻。不上去呢,找不出借口,而且太小家子氣了。上車,她是女,我是男,太不爭氣。可是小燕已經坐到車後去了,把前座的位置讓給我。我只好怪不自然的坐在車頭,但一路上沒說話,她們把我送到了宿舍,我禮貌的道別。
小燕熱心地招著手。她似乎對我頗有好感。今天可真是意外之喜呢。那一日我回了家,有點開心,坐在一張小桌子面前,那功課也不似先一陣子那麼生硬了,連筆記本子裡的字也漂亮起來。
有一個工業心理學家叫馬斯路,他說人類有五大需要:(一)食物。(二)蔽身之處。(三)朋友。(四)工作。(五)實現理想。
可憐,我連朋友也沒有,由此可知這種需要實在是正常的,不過分的。可是談何容易。今日一旦有兩個小姐跟我說幾句話,我就高興得這樣。
很多人因此同情我:呀,這個寂寞的孩子。
前年暑假到意大利去,我一個人心安理得、團體裡有一對中年夫婦,特別照顧我,陪我說話。做我義務導遊,我自然很合作,也很感激,話多了一點,最後道別的時候,那位太太說:「可憐的孩子,有個伴就開心得那樣。」我才知道他們居然同情我,我置之一笑。
我可憐嗎?有時候我是無所謂的,譬如說大家開同學會,要到花花公子俱樂部去.人人有女伴。只我沒有,我買了一張票,去了,因為同學們都希望我去,其實約個女伴也容易,英國女子經濟實惠,她自己買的票,我只消去接她一下,她已經感恩不盡。但是何必呢。那日我照樣很合理的開心。
我曉得男人的邏輯,借乙女來拋棄甲女,借丙女來表示不愛乙女,結果碰著了老虎,在山上陪丁女一輩子,世界上哪裡有這麼便宜的事呢?我特別的愛惜自己,人家說我有水仙花情意結,那還真是不錯,我得當心自己,我一直好好的安排著自己的生活,我不能錯,我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將來是人家的父親,我不能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