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亦舒
婚後,女孩子自然而然一個個珠圓玉潤起來,為著家庭,顧不了儀容,若比從前更漂亮,則根本不是好主婦,一貫想法如此。
「玉枝,祝你幸福」……但他撕掉了信紙。
最後,由母親出面,寄贈禮金,他只簽了一個名字。
展航早知道會有這一日,可是事情終於發生了,他又傷感,而且,照樣對黃筆臻冷淡。
他仍然沒有段福棋的下落。
時時帶女朋友回來吃飯的是李偉謙。
女孩子對展航總有額外興趣。
「他可是有不同取向?」
「不,他喜歡女性。」
「你肯定?」
「百份之百。」
「好像正眼不看我們。」
「他只看美女。」
「嘿,你這張臭嘴……」
第十章
那天晚上,展航做夢,看見父親。
在老家,他坐在妻子對面,背著身子,看不清面孔,有點疲倦,但不是發牢騷,「真累,不想做下去了。」
於太太含笑說:「孩子們很好,你可以放心。」
于先生點點頭,展航在這個時候驚醒。
才短短幾秒鐘,不算是好夢,竟也這麼快醒,展航立刻跳起來,跑到母親睡房。
門虛掩著,母親仍在床上,孩子們長大後她又比較晚起,不比從前,黎明,天未亮,已經在廚房打點一切。
她側睡,面孔朝裡,背朝外,體態臃腫許多,自從拒絕英氏之後,她放開懷抱,吃很多,不再穿有明顯腰身的衣服。
誰會著意一個中年太太的心路歷程,她還有過度的樂與怒嗎,簡直不知道收斂,稍有廉恥,都該壓抑。
展航把手輕輕放在母親肩上。
她仍然非常醒覺,「誰?」馬上轉身,「展航嗎,咦,怎麼哭了?」
展航像是回到極小的時候,伏在母親身上飲泣,這幾年來吃的苦,一下子宣洩出來,兄妹三人都可以重新開始,可是母親一生的歡愉已經結束。
於太太輕輕撫摸他的背脊,展航五六歲時最愛叫媽媽搔癢:「這裡,這裡,嗚,舒服。」
她輕輕說:「我這生也有過快樂時刻,你不必為我難過。」她知道兒子想些什麼。
展航仍然緊緊擁抱母親。
「兇手已經落網,你我應該釋然,該讓傷口痊癒了。」
於太太點頭。
展航對母親說:「我思念父親至苦。」
他又流下淚來。
晨曦,展航看到一輛小小班車朝他們家駛來。
下車的正是黃筆臻,眉目清秀,笑容可掬。
「我接伯母去習泳。」
展航意外,「你教她?」
「是,她學得很好,多年前她已學會浮水,現在只差呼吸,她說,為著帶孩子,一直沒學好法文及游泳。」
「可是,我們兄妹都算是泳將。」
「所以呀,你看,母親犧牲無限。」
這時,於太太出來,「小臻叫你久等了。」
「媽媽,其實我也可以教你。」
「是嗎,」於太太笑:「你要一起來嗎?」
「今日我都沒有準備。」
她們都笑了,「我倆明白。」
黃筆臻著伯母上車,向展航揮揮手。
這個女孩子明顯地已經討得於太太歡心,那麼,母親喜歡的女生,他也喜歡,不能叫母親再失望。
回到房裡,他又看到了那顆星的電子郵件。
「你已經找到了我,為什麼不回復?拿出勇氣來。」
展航一按鈕,訊息消失。
他己不需要這些虛無飄渺的精神遊戲。
展航撥電話給姐姐。
展翹剛巧打算休息,聽到他聲音,十分驚喜,「是你,展航,你破關出來了嗎?」
「什麼意思?」
「你的自閉症痊癒了嗎。」
「所以我不願與你多講。」
「我會回家度假。」
「與男朋友一起來?」
「你怎麼知道?」
「一定是想叫母親看看那個呆子,可是這樣?」
「當心你的臭嘴。」
展航哈哈大笑,「大哥呢?」
「大哥哪裡有空同你講。」
展翅的聲音已經傳來,「展航,放開懷抱,跟我們一起旅行如何?」
每個人都陳腔濫調地勸他歡樂人生。
「去哪裡?」
「乘船游夏威夷諸島。」
「有什麼人?」
「我岳家及媽媽與展翹,你也來吧。」
「我最怕人多。」
「展航,不是我說你,這種毛病幾時才改呢,人多有何相干,又不是野獸。」
「我倒是不怕猛獸。」
「又來了。」
「大嫂家的生意沒問題?」
「我們是殷實商人,一不炒地皮,二不做股票,即使環境稍差,亦可生存,捱至順景,多謝你關心。」
「那我放心了。」
「聽你這樣經濟實惠,我寬慰才真。」
展航點點頭。
「好好照顧母親。」
稍後,於展翹回娘家來。
在飛機場見面,展航差點不認得她,她胖了很多,非常開心,一臉詳和,身邊跟著一個男生。
那年輕男子剪平頂頭,戴玳瑁邊眼鏡,白襯衫,卡其褲,平實、和氣、惹人好感。
展航立刻與他熱烈握手。
展翹介紹他叫鄧中群。
那小鄧相當會說話:「嘩,小弟是不折不扣英俊小生,比起他,我們簡直象蕃薯。」
大家都笑了。
於太太尤其鬆口氣,「展航,你也到星馬走一趟,那邊有的是優秀年輕人。」
幸虧黃筆臻不在,否則一定反感。
「回家再說。」
天氣冷,鄧中群不習慣,但仍然勇敢地陪著展翹去滑雪溜冰,摔得鼻青臉腫,卻頻呼過癮。
於太太滿意得不得了。
「我喜歡中群,直爽活潑,品學俱優,氣概像個男孩子。」
展航說:「他確是個男生呀。」
展翹說:「像你就陰陽怪氣。」
於太太偏幫幼兒,「可是,卻那麼多女生歡迎他。」
「彼此都變態。」
展航站起來,「你說什麼?」
展翹忽然歎口氣,「不怕,媽媽,上帝不會叫我們太吃虧,你會得到世上最好的女婿及媳婦。」
於大太笑問:「真的嗎?」
展翹握住母親的手,「一定。」
看來,他們決意挑一個會叫母親滿心歡喜的對象。
展航撥電話找筆臻:「你怎麼還不來?」
「於伯母沒叫我。」
「唏,你不妨自動獻身。」
「我馬上出來。」
「喂,買一隻泰拉蜜沾蛋糕。」
「知道。」
黃筆臻出現的時候,還有大量精心挑選的水果鮮花。
於太太連忙付錢給她,她不肯收,「伯母,我也有收人。」
「噯,替人補習辛勞所得,也不該花在我身上。」硬是塞給她。
展翹過來:「你名字怎麼那樣別緻。」
筆臻笑:「家父希望我成為一個作家。」
「呵,那多清苦。」
「他生前是生意人,卻嚮往文藝工作。」
於太太頷首,「生意人也有天真的一面。」
展翹問:「你可有志向承繼父親的意願?」
「業餘是可以一試的。」真正聰明。
大家都笑了。
氣氛融洽祥和得不似於家。
終於雨過天晴了嗎,也許是,長久盤踞在展航心中的恨意漸漸消失,他居然一直微笑。
不能再叫活著的人擔憂,他終於明白了,已經來不及愛惜父親,體貼母親總還來得及。
於太太自廚房出來,「展航,勞駕你去買幾桶冰淇淋。」
「什麼味道?」
展翹大叫:「綠茶,黑芝麻。」
展航說:「可怕哩,我仍然至喜傳統香草。」
「巧克力不可少。」
「展航,還不去?」
小臻提起勇氣說:「我陪你。」
於太太說:「早去早回。」做母親的永遠不會放心。
展航擺一擺頭示意黃筆臻跟他走。
筆臻問:「坐腳踏車嗎?」
「我現在不怕開車了。」
等臻大惑不解,「你曾經對駕車有恐懼?」
「我慢慢告訴你。」
來到商場,買了冰淇淋,忽然看到露天咖啡座還有座位。
「來,喝杯咖啡。」
明知應當即刻回去,明知冰淇淋會融,兩個年輕人坐下來,這是他們第一次約會。
展航主動說著班裡趣事,學業上困難,以及畢業後去向。
講得津津有味,活潑生動,令筆臻如沐春風,連展航都驀然發覺:噫,原來我口才那樣好,看樣子,同大哥也不是不像。
還是筆臻提醒他:「該回去了。」
「也好,改天再來。」
「冰淇淋要不要換一換?」
「不用吧,現在就走了。」
「你來開車。」
筆臻坐到駕駛位置上。
天忽然下毛毛雨。他們朝家裡駛去,收音機正報告新聞:「空難,瑞士航空一一一班機在大西洋墜海,二二九名乘客無一生還。」
筆臻忽然說:「我明白了,我至今不敢乘飛機,這是你對車廂恐懼的同樣原因。」
「是。」
在住宅區轉角,看到停車牌,筆臻減速停下,就在這個時候,對面斜路一輛黑色大車直衝下來,筆臻輕輕喊:「喂喂喂。」
她想後退,但是尾後有車,避無可避,想跳下車已經來不及,車頭右角捱了一撞,車身震動一下,她聽到車頭燈碎裂的聲音。
對方車子也剎停下來。
展航咕噥:「怎麼開的車。」
不幸中大幸是剛好有警察在場,立刻過來處理場面。
兩架車子駛至一旁,展航與筆臻下車,另一輛車的司機始終沒有下來。
警察過去與他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