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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文 / 亦舒

    她今年廿四歲,當她知道於展航真實年齡之後,張大了嘴。

    半晌,她黯然蛻:「我以為你有二十歲。」

    展航笑了。

    「我不會到搖籃裡找男友。」

    可是她隨即振作起來,說她很高興認識他。

    「別擔心,你姐姐會完全康復。」

    展航忽然問:「心靈呢?」

    「我們只負責醫治肉身。」她有點遺憾。

    「真可惜。」

    他們又談了一會兒才告別。

    回到家裡,發覺有兩輛黑色大車在門前等他。

    展航警惕,幸虧母親與姐姐都外游,他毋須擔心她們的安危。

    一個年輕男人下車來,笑容滿面,「小兄弟,借個地方說幾句話。」

    「關於什麼?」

    「關於段小姐的事。」

    「在花園裡說好了。」

    另一輛車子裡坐著什麼人?

    不會是李舉海本人吧。

    他們在後園的籐椅子坐下,四周鳥語花香,幾隻紅胸鳥不怕人,在他們附近徘徊,微風吹過,柳葉飄拂,與人開談判真是煞風景。

    那年輕男子把一張名片放在茶几上。

    「我是葉慧根的師兄劉錫基。」

    展航意外,「英姐好嗎?」

    「我們時常見面,她老是嗟歎結婚後人就笨多了。」

    展航微笑。

    「展航,」他親暱地叫他名字,「其實,我與她都替李先生工作。」

    展航吃一驚。

    「一直,葉慧根都在李先生處支薪。」

    展航呵地一聲,他應當想到,葉慧根這樣的人才,怎會白白照顧於家那麼些年。

    「李先生流年不利,發生許多意外。」

    展航神色冷漠起來,真是一名忠僕,站在他的立場上,的確應當如此。

    「正像當年的車禍——」

    於展航抬起雙眼。

    「他至為內疚。」

    他,為什麼是他?

    「展航,我不妨對你說清楚,那一晚,坐在駕駛位上的,並不是段小姐。」

    展航霍一聲站起來。

    「兩個人都喝醉了,在車內爭吵,路黑,沒看清楚燈號,車子撞到對麵線上……」

    展航聽見他自己問:「不是段福棋?」

    「不,她替他頂罪。」

    「為什麼?」

    「他是生意人,聲譽很重要。」

    啊,這麼年來,認錯了仇人。

    「為什麼把這麼重要的關鍵告訴我?」

    「是李先生的意思。」

    「他受良知責備?」

    對方沒有直接回答,「這些日子來,他一直受段小姐威逼勒搾,精神痛苦。」

    展航冷笑一聲。

    「他極想擺脫她,可是她需索無窮。」

    展航不出聲。

    「終於,他忍無可忍,衝動下做了他不應該做的事。」

    「把這些秘密都告訴我幹什麼?」

    這時,身後有一把聲音說:「希望你不要介入其中。」

    展航轉過身子,「葉姐。」

    他好不意外,有錢使得鬼推磨,連葉慧根都來了。

    「展航,」她走過來,「讓我斟些凍飲出來。」

    展航把門匙交給她。

    葉慧根棒出冰水來,大家渴極都一飲而盡。

    「賠償賠償再賠償,他永遠逍遙法外?」

    葉慧根卻說:「這幾年來,於家生活安定,叫人放心。」

    展航不是孩子,自然聽出弦外之音,當年的抉擇,換來舒適生活,慢慢醫治心靈創傷。

    於展航是受益人,他有什麼資格大聲疾呼。

    「現在你知道了真相,我們也盡了全力,如果你要舉報,三家都沒有益處。」

    葉慧根真是老手,輕描淡寫,把事情化繁為簡。

    劉錫基輕輕說:「當事人已經不想計較。」

    於展航淚盈於睫,原來一直不是她,他沒有救錯人。

    他問葉律師,「李舉海本人在什麼地方?」

    「他此刻在紐約。」

    「為什麼不露面?」

    「我們可以全權代表他,由中間人傳話比較方便。」

    「展航,答應我,別再節外生枝。」

    「葉姐.你照顧我們,全屬工作範圍?」

    「不,我對於家各人有真摯感情。」

    劉錫基問:「展航,我們可有說服你?」

    葉慧根跟著說:「展航是個有思想的人。」

    於展航站起來,「我有事,失陪了。」

    「展航——」

    他駕著展翹的車起到醫院去。

    醫生詫異地說:「病人堅持出院回家休養。你不知道嗎?」

    「可是她情況嚴重——」

    「她已由私人醫生簽署出院。」

    展航不再分辯,立刻趕到她那幢小洋房去。

    一路上汗流浹背,襯衫貼在身上,他也不覺難受。

    到了段宅,他發覺有幾個工人在搬傢俱,上前一看,大門打開,有一年輕女子在指揮工人。

    「沙發放這裡,對,對,稍左一些,大理石茶几擱旁邊……」

    轉過頭來,於展航看到的是淺褐色皮膚,以及炯炯有神的粗眉大眼。

    他愣住,隨即醒悟,啊,這是新主人,當然,段福棋已經搬走。

    全屋都是新裝修,短短時間內把現場徹底改裝,一線痕跡不留,任何證據都找不到。

    這時,屋主也發現了他、「你是誰?」

    於展航拾起頭,「我來找朋友。」

    「上一手業主已經撤走,現在是我住在這裡。」

    展統一時不能接受事實,「她搬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我們不認識。」

    展航坐倒在樓梯上。

    那女郎十分同情他,「她沒通知你?」

    展航搖搖頭。

    「那也不要緊,世上有的是新朋友,」她在他身邊坐下,與他就那樣談起來,「我姓蘇,叫蘇恩美。」

    展航問:「可以到廚房去看看嗎?」

    「請跟我來。」

    廚房整個地板都換過了,手腳真快,像變魔術一般,現在是光潔的松木,拼出精緻尖角花紋。

    展航呆在當地,他忽然想起,在書上讀過,歐洲有幾幢鬧鬼的古堡,有

    一搭地板會冒出血跡,拭之不去,剛抹乾淨,隔一會見,又緩緩現出來,永恆存在。

    他蹲下來,用手摸曾經染滿鮮血的地方。

    那位蘇小姐卻問:「來杯冰凍啤酒可好?」

    他沒有回答。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展航往門口走去。

    「喂,喂。」

    展航為禮貌起見,百忙中說:「多謝你招呼。」

    他趕回家去。

    警車在背後嗚嗚連聲追上,展航茫然停住,這才想起他沒有駕駛執照。

    到了派出所,他口袋裡只有一張劉律師的名片,便無奈地照著電話打過去。

    對方大吃一驚,「你為何被扣留?」

    「無牌駕駛。」

    對方立刻鬆一口氣,「我馬上來。」象還算是小事。

    展航一聲不響握緊雙手等待救兵。

    與他一起坐在拘留處的有一名艷妝營業女子,年紀不比他大許多,但已似做了三世人。

    她越挨越近。

    身上穿廉價時裝,衣不蔽體,黑絲襪穿洞,高跟拖鞋甩了底。

    她輕聲問:「有沒有錢?」

    展航把口袋裡的現鈔全掏出來。

    同是天涯淪落人,無所謂。

    她把鈔票塞到內衣裡,「一會兒到公眾浴室——」

    展航看著她,忽然問:「你可有家?」

    她聳聳肩。

    「回家去。父母一定在想念你。」

    她一怔,「我沒有父母。」

    「一定有人在你幼年時撫養過你,否則你不會存活。」

    「喂,」她惱怒,「你到底是什麼人?」

    這個時候,警察上前來,「於展航,有律師找你。」

    那女子拉住他說:「幫一幫我。」

    「你肯回家嗎?」

    「你不明白,」她頓足,「我沒有家。」

    她拉著他的襯衫不放。

    警察不耐煩,「你們兩人不能一起走。」

    劉律師走進來,「展航,可以走了。」

    那女子哭起來。

    展航說:「可否——」

    劉律師搖頭,「哪裡幫得那麼多?」

    「幫得一個是一個。」

    「好,好,你先出去。」

    劉律師隨即替那女子保釋。

    「她犯什麼事?」

    「偷竊。」

    「希望她會回家。」

    「回家?明天她又進拘留所。」

    「她們不思改過?」

    劉律師忽然明白展航指的是什麼事,他溫和地答:「為什麼要改,這是她們知道的唯一生活方式。」

    展航發愣,這麼說來,段福棋也不會為任何人改變自己。

    「回家去休息吧,展航,你看,母親不在,你鬧得進派出所。」

    「葉姐呢?」

    「回去了,她己懷孕五月,你沒看出來?」

    「啊。」展航充滿歉意。

    「天大面子才趕來見你。」

    葉慧根沒騙他,她對於家的確豐厚感情。

    展航疲倦地說:「段福棋搬走了。」

    「搬家最尋常不過。」

    「你一定有她新地址。」

    劉搖搖頭,「請你相信我,我並不知情,不過,即使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

    展航不出聲。

    「你不看文藝小說吧,小說作者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你們是生活在兩個不同世界裡的人』。」

    展航把臉埋在雙手中。

    「進大學後又是另外一番光景,新生活在等待你。」

    展航頹然,「你們都真誠為我好。」

    「你不過是一個孩子。」

    展航苦笑。

    小孩只需穿暖吃飽,給些玩具,就夠快樂!

    他更正劉律師:「少年。」

    「來,年輕人,回家去吧。」

    他送展航回家,看到一個少女在門外等他,識趣地離去。

    伍玉枝迎上來,「展航,人不在,大門虛掩,這是怎麼一回事?」

    展航不想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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