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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文 / 亦舒

    一看,卻是玉枝。

    天色還未暗透,但天邊已掛著淡淡月亮。

    「作夢?」

    展航怔怔點頭。

    「夢見亡父嗎?」

    「不,他從來沒有入過我夢。」

    玉枝說:「呵,也許他很放心。」

    「也許,我還思念得不夠。」

    「找你吃飯呢。」

    「我想回家,我不擅應酬,那麼多人,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明白。」

    「玉枝,你真的瞭解?」

    「當然,像你那麼敏感的人,任何事都可能引起不安……」

    他們告辭,英維智立刻派人送他們回家。

    「下次再來。」

    展航說:「一定。」

    到了家,他淋了浴,換上輕便的衣服,出門去。

    夜涼如水。

    展航的腳踏車不由自主又來到他不應出現的住宅門口。

    小洋房的燈亮著,離遠看,像童話中的房子。

    咦,它的主人回來了。

    展航本來想兜個圈子便走,這時又忍不住佇足細看。

    忽然之間他看見一個黑衣人匆匆走出來,看身形,正是男主人李舉海。

    李君一聲不響,駕車似一枝箭似離去。

    屋內的燈仍然未熄。

    展航猶疑片刻,將車掉頭,想回家去。

    可是,他覺得忐忑不安。

    是什麼緣故?他不知道。

    他放下腳踏車,一步步走近段宅。

    才接近前門,就意味到不妥。

    大門虛掩著,有一條縫,剛才李舉海離開時,走得竟那樣匆忙,照說,

    戶內的人應當立刻把門推上加鎖才是,治安雖然不錯,尚未致於可以夜不閉

    戶。

    他又再走近一步。

    這時,好似有人輕輕對他說:走,馬上離開,你還來得及。

    誰,誰與他說話?

    門縫中有燈光,他緩緩伸出手,推開大門。

    他看到室內去,住宅佈置十分雅致:象牙色木板地,不銹鋼旋轉扶梯,但卻不見人影。

    年輕的他繼續走進去,因為他聽見聲音。

    左手邊傳來噗噗聲。

    呵,原來是廚房,一隻咖啡壺在滾,所以他聽見噗噗的蒸餾聲。

    他提起腳步,想離開廚房,腳底好似有點黏,不由得低頭一看。

    只見地板上流著一大攤濃稠黑色糖漿似的液體,而且,有一股異味。

    這是什麼?

    然後,他看見廚櫃旁躺著長條對象,液體,就是從該處流出,滿地都是。

    於展航瞪大了眼睛。

    電光石火之間,他明白了,那是一個人,那人身上流出來的,是血液。

    於展航心中閃過浴血二字,傷者真確地似躺在血池裡,他已經失去知覺。

    展航第一直覺是報警,希望還來得及救治,剛取起櫃檯上的電話,他看

    到了傷者的面孔,展航戰慄。

    是段福棋。

    她雪白的尖面孔並無扭曲,十分平靜,雙目緊閉,她穿著黑衣黑褲,身

    體蜷縮。

    展航這才發覺,那──之聲並非來自咖啡壺,而是她胸口的一個大傷口血

    液不住噴出來。

    只要再隔十來分鐘,她的血就會流乾,屆時,於家的仇人就會自地球表

    面消失。

    展航輕輕坐下來。

    不必他動手,敵人互相殘殺,他大可以靜觀其變。

    等她氣絕了,他才撥電話到派出所:我是路過的朋友,發覺她倒在血泊

    中……

    於展航並沒有把握這樣的好機會,他顫抖的手撥通緊急號碼:「請即派救

    護車到七街三號,有人受傷倒地流血不止。」

    「立刻來,先生,傷者可還有知覺?」

    「她已昏迷,而且血流不止。」

    「你可懂急救?」

    「我應該怎麼做?」

    「用布巾掩住傷口,試圖止血,並且,予人工呼吸提供氧氣給傷者腦部。」

    「是。」

    展航忽然鎮定下來,依急救步驟幫助傷者,血滲透大毛巾,可是終於停

    止,他對牢她嘴巴鼻子呼氣。

    救護車趕至,醫療人員搶進來,警車也跟著駛到,展航這時才發覺,他

    置身兇案現場。

    他看一看手錶,什麼,連自己都不置信,從踏進屋子到此刻,只過了九

    分鐘。

    他對警察說:「這麼多血……」

    警察詫異。「不見得比別的現場更可怕。」

    他登記了於展航的文件。

    展航搶到救護車附近。「她怎麼樣?」

    「嚴重但穩定,幸虧你處理迅速,否則就很難說。」

    另一人問:「你可要跟車?」

    於展航跳上車子。

    他救了他的仇人。

    到那個時候,他反而處之泰然,靜靜坐在一角。

    段福棋的面孔美麗如昔,一點不似重傷的人。

    於展航一直等到她平安躺在病床上才離開醫院。

    她一直昏迷,尚未甦醒。

    展航回到家中,把衣服鞋子脫下,放入大塑料袋裡,然後去淋浴。

    他的雙手還在簌簌發抖。

    一整夜都無法成眠,一到天蒙亮,立刻再度趕到醫院去。

    他在病房門口看見昨夜那個警員。

    他向展航打招呼。「你好。」

    「她怎麼樣?」

    「已經脫離危險。」

    展航吁出一口氣,跌坐在椅子上。

    「昨天,幸虧你救了表姊。」

    表姊?

    「她已經甦醒,錄了口供。」

    啊。

    「她說因感情糾紛,一時看不開,意圖自殺。」

    於展航愕住。

    「警方覺得事情有可疑,可是,傷者口供如此,我們也無可奈何,請問,

    當時,你有沒有看到什麼蛛絲馬跡?」

    展航沉默。

    「既然如此,警方只好公事公辦,你若有消息,隨時與我聯絡。」

    他走了。

    看護出來招呼展航。「你可以進去同病人說幾句。」

    展航輕輕走進去。

    段福棋聽見腳步聲,微微轉過頭來。

    他們二人目光接觸。

    展航不由自主走得更近。

    段福棋沒有開口,她一雙大眼睛仍然晶瑩閃亮,絲毫沒有遜色。

    展航想清一清喉嚨,卻不能集中精神。

    段福棋動了一動,搭在她鼻子與手臂上的管子發出叮叮聲響。

    但自此至終,她沒有說過半句話。

    片刻,看護進來說:「時間到了,明天再來。」

    展航靜靜離去。

    奇異救恩,她又活下來了。

    回到家中,姊姊的電話追蹤而至。「喂,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天體營沙灘。」

    「我不相信,你是那樣畏羞。」

    「你聲音十分興奮,可是有好消息?」

    「媽媽決定叫孫兒健樂。」

    「呵,多麼普通的名字。」

    「大家都喜歡它夠平凡。」

    「就是這麼多嗎?好像不止。」

    「我認識了大嫂的表哥謝陶方。」

    「原來如此。」

    「我們約會過幾次,感覺愉快。」

    「那多好。」

    「媽媽後天回來。」

    「你呢?」

    「我說不定,我住大哥家,覺得十分自在。」

    「學業呢?」

    展翹停一停。「八十歲也可讀書。」

    說得也是道理,過了三十歲,再有約會,也不會起勁,展翹的抉擇英明。

    展航說:「祝你幸運。」

    她掛斷電話。

    都飛出這個家了,不再回來,只有於展航一人,仍與過去恩怨糾纏。

    第二天,他又去探訪段福棋。

    看護說:「都沒有別人來看她。」

    段福棋坐在椅子上,看到於展航,輕輕說:「謝謝你。」

    於展航答:「舉手之勞。」

    「你救了我的性命。」

    「管家也會發現你。」

    「她放假。」

    展航聳聳肩。「那麼,是我多事,居然變成好事。」

    他強作鎮定,想到那個黑夜裡發生的惡事,他仍然頭皮發麻。

    「你一定跟蹤我。」

    「是。」

    「為什麼?」

    展航據實答:「我想知道仇人如何生活。」

    她啞口無言。

    「有一個人殺了另一人,造成對方家人不可磨滅的創傷後,怎樣安寢。」

    終於把話說出來,於展航心中仇恨消失不少。

    他聽到輕輕的聲音說:「你講得對,我一直寢食不安。」

    剎那間她的大眼晴空洞起來,呈現深深的悲哀,不知怎地,展航相信她

    說的都是真話。

    這時看護進來,她以為這對年輕男女是姊弟關係,不是嗎,兩人都擁有

    那樣漂亮的眼睛。

    她好心地說:「別刺激姊姊,她幾乎流失一半血液,並且,經過手術,才

    修補好破裂的脾臟。」

    展航問:「誰下這毒手?」

    段福棋不出聲。

    「是李舉海可是?」

    段福棋一怔。

    「那日,我親眼看見他離開現場,我是目擊證人,我可以指證他。」

    段福棋一急,忽然嗆咳,看護探前看視,立刻按鈴召醫生。

    段福棋的嘴角不住溢血。

    看護神色緊張,對展航說:「我想你還是先離開這裡。」

    醫生撲入房來,立刻說:「轉急救室。」

    展航只得轉到候診室去等待。

    看護半晌出來,給他一杯咖啡。「你姊,還需做一次手術。」

    展航愕住。

    「你放心,不會有生命危險,唉,人類有至頑強生命力。」

    於展航不出聲。

    看護說:「那樣巨大的傷口不是她自己可以做到,警方相信兇手另有其人,

    你若有蜘絲馬跡,不妨通知警方。」

    展航點點頭。

    「你先回家吧。」

    展航回到家裡,倒臥在床上。

    母親的電話隨即跟至。「展航,我有話同你說,取起電話。」

    展航只得從命。「媽媽。」

    「到什麼地方去了?」

    「同朋友出去玩。」

    「不要太瘋。」

    「知道。」

    「真惦記你,我明日回來。」

    「我很好,媽媽,不必為著我趕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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