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亦舒
他身型高大,肩膊寬闊,使展航羨慕,呵。如果他即時可以長得大哥般強壯就好。
兄弟二人緊緊擁抱。
於展翅即時聯絡父親生前好友,這個世界仍然好人多過壞人,大都份人都願意援手。
展翅忽然變成家長,他四處奔走,被亞熱帶都會的陽光曬得厘黑,他沉著緘默,領著婦孺共渡難關。一切辦妥之後,他把弟妹叫出來,他有話要說。
「我後天返回安省繼續學業,展航,你負責照顧母親。」
展翹臉色煞白,「你不留下來陪我們?」
「不,」展翅十分堅決,「我一生前途維繫在這幾年,若果半途而廢,讀不到文憑,一輩子只好做小職員,永不出頭,以後學費生活費我自己會想辦法。」
到底是女孩子,展翹苦苦哀求:「大哥不要走,留下陪我們……」泣不成聲。
展翅好不理智,他溫言向妹妹解釋:「我的確是你們大哥,但將來上我還有其它責任,我會是人家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我的眼光必需放遠一點。」
展翹默默流淚。
「振作一點,已經是不幸中大幸,倘若我們只得三五七歲,事情豈非更壞,展航,你一定要設法驅除家中的愁雲慘霧。」
展航握住小姐姐的手。
「父親有一筆人壽保險費用,不久便可發放,不用擔心,生活即使不比從前,也不會困苦。」
展航沉默地低下頭。
忽然之間,展翅也訴苦:「不久你們會發現,人生充滿苦難,這種悲劇天天在發生,當事人一定要努力克服。」
展航輕輕說:「我明白。」
「啊對,朱錦明律師會代表我們控告那司機,要求賠償。」
於展翅實事求是娓娓道來,彷彿像說別家的事。
展航不能像大哥那樣平靜,他聽到仇人的消息,握緊拳頭。
「展航,你要記得那司機的名字。」
「他叫什麼?」
於展翅冷笑一聲,「她叫段福祺,是個廿一歲的女子。」
段福祺。
這名字在什麼地方聽見過?
於展航想起來。
啊,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名字,它不是張玉芳李寶珍,他想起來了。
他見過她,他甚至坐過她駕駛的車子,她是富商李舉海的情婦。
就是那個段福祺。
於展翅說:「朱律師代表我們要求賠償三億。」
展航不出聲。
十億,一百億也補償不了損失。
「失去的已經失去,永遠不會回來,只能夠要求金錢補償,懲罰對方。」
那天,大家默默休息。
半夜,聽到父親書房有聲響,展航本來睡不穩,立刻睜開眼。
「爸?」
像是父親在電腦前工作。
「爸?」
他走近書房,看見母親倒在地上,手足不住痙攣,他趕去扶起她,發覺她口吐白沫,已經失去知覺。
展航大叫。
聲音使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嗓子幾時變得這樣破啞,這樣悲愴,像一隻受傷無助的野獸。
展翅自床上躍起撲出來,當機立斷,撥電話召救護車。
三兄妹護送母親人院急救。
醫生診治後安撫他們:「病人心焦力瘁,需要休養,住院數天可望無礙,你們先回去吧。」
展翹說:「我留下陪母親。」
醫生頷首,「也好。」
兄弟倆在回家途中一言不發,展翅一碰到床便重新熟睡。
展航以為他會延期離去,可是在母親出院之前,他已經走了。
他到母親病榻前告別。
於太太只說:「好好讀書。」
展翅牽牽嘴角,「哀兵必勝。」
他握緊了拳頭。
第三章
大哥走了以後,輪到展航這個小大人正式登場,主持大局。
於太太消瘦憔悴,容易生病,而且記憶力非常差,對生活完全失去興趣。時時沉思,叫她亦不應。
展翅變得愛哭,常腫著眼泡,連找不到門匙都大哭一場,在這種情況下,展航不得不快高長大。
朱律師來同他商談。
「展航,對方要求庭外和解。」
「不行,」展航紅了眼,「非叫她坐三十年牢不可。」
朱律師說:「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生命無法挽回,連法官都建議我們和解。她願意賠債五千萬。」
「太少!」
「那麼,我再與她的律師商議。」
這時,背後忽然傳來母親的聲音:「我同意庭外和解。」
於太太起來了,她外貌像老了十年,低聲說:「我想把這件從速解決,重頭開始。」
「媽,」展航站起來,「不能這樣懦弱。」
於太太說:「我與朱律師瞭解過情況,即使贏了官司,對力至多判魯莽駕駛引致他人死亡,連誤殺都難以人罪,讓上帝懲罰她吧。官司等閒拖一年半載,雙方都不能正常生活。我想帶著你同展翹移民到加國。」
展航疑問:「我家合條件嗎?」
朱律師這時答:「有人願意提供擔保。」
「誰,可是李氏家族?」
朱律師一怔,沒想到這少年如此聰明。
「是,一位李卓賢先生肯幫忙,你們迅速可以成行。」
展航臉色發白:「這不等於出賣父親?」
朱律師答:「我們只得在沒有辦法下尋找最好的辦法。」
展航落下淚來。
「你母親希望接近展翅,到了那邊,你們姐弟也可得到優質教育,一家人離開傷心地重頭開始。有什麼不好呢。」
展航氣餒,低下了頭。
朱律師把手按在少年肩上,他慰解說:「這不是武俠小說情節,人人攜劍走天涯找敵人復仇,同歸於盡在所不惜,我們是現代商業社會居民,我們不能學古人。」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於太太見大事有個了結,精神略好,展航只得接納事實。
他們一家很快籌備移民。
朱律師不住奔走,居功甚偉,展航由衷致謝,他卻說:「我己收取昂貴的薪酬。」
這其實已經洩漏了機密,但是展航沒聽出來,到底是小孩子,不過,即使是大人又怎麼樣,遇到這種慘事,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機靈聰明都無用武之地。
一日,同學李偉謙來探訪展航。
「可以進來嗎?」他有點尷尬。
「不關你事。」
「唉,展航,在這種時候,你即使遷怒於我,我也不好說什麼。」
「不,你仍是我好朋友。」
李偉謙說:「作為李家一份子,聽到庭外和解的消息,有點安慰。」
「那兇手並不姓李。」
「你知道她是誰?」
記得,蛇一樣的腰,尖尖小面孔,配一雙大眼睛,化了灰也認得。
「她精神受到很大困擾,己進療養院治療,因為這件事,嬸嬸終於與叔叔離婚,她成為千古罪人,承受極大打擊。」
於展航問:「我應該同情她嗎?」
李偉謙低頭說:「對不起,展航,叔叔想來送行。」
「不必了,一切事由朱律師負責。」
「他想得到你們的原諒。」
「永不!家母痛失丈夫,我喪失父親,我永遠不會原諒她。」
李偉謙沉默。
展航的聲音越來越悲痛憤慨,「這像有人拿著棍子,用力打得我腦袋開花,血與腦漿濺出,然後啊一聲,『對不起,請你原諒我,你沒事吧,請盡快康復』。」展航落下淚來。
李偉謙無話可說,只得告辭。
他走了,展翹問:「那是誰,為什麼你高聲呼喝?」
「沒有什麼。」
一家收拾細軟,最珍貴的是照相部,於太太全都留起。
朱律師派兩名助手來幫忙,那兩位女士辦事效率高超,溫柔而果斷。
「於太太,衣物可以買新的,況且,孩子們大得快,帶過去也不合用。」
「那邊房子送傢俱,桌椅不用運去了。」
「一般是先進社會,什麼都有,一家都會英語,很快習慣。」
走的那日,朱律師來送飛機。
「展航過來。」
展航走近他。
「我的朋友葉慧根律師會來接飛機,她為人可靠能幹,值得信任,凡事都可以請教她,你大哥展翅在東岸,隨時可去探訪。」
「我們也可以搬去東岸嗎?」
「西岸天氣比較溫和。」
「他可以來西岸嗎?」
「東岸的大學比較先進。」
展航多日來第一次露出笑容。
「展航,祝你們前程似錦。」
「謝謝你。」
就在這個時候,他猛一抬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幾乎懷疑是眼花,可是馬上知道那的確是段福棋。
展航大叫一聲,完全失去理智,不顧一切衝上去,朱律師一把沒拉得住他,只得追上去。
眼見他就要撲到段福棋身上,朱律師攔腰抱住這少年,可是衝勢太強,兩人滾倒在地上。
段福棋嚇得發呆,不過即時被隨行的人圍住。
展航一邊掙扎一邊喊叫:「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生生世世恨死你,你不用希祈得到饒恕!」
這時,段福棋轉過頭來看著他,目光深沉憂鬱,她立刻被同行的人帶走。
飛機場警衛見發生擾攘,已經趕來。
朱律師雪雪呼痛站起,「沒事,沒事,意外,意外。」
於太太連聲道歉,而展翹又忍不住哭起來。
朱律師低聲說:「時間到了,一路順風。」
展航靜下來,一手一個拉起母姐,走進候機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