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亦舒
「你有沒有看見那個大鼻子招風耳?他就是史篾夫。史篾夫,像個假名字。」我咕噥。
南施笑答:「反正不做了,你還理那麼多幹什麼?我替你查了告訴你。」
我推她一下,「你聽見我不做了,彷彿很高興呵。」
她坦白地說:「自然,少一個勁敵,你跑得那麼快,誰曉得你什麼時候追上來?」
我也笑了。
「回家幹什麼?」
「等史提芬的電話,看武俠小說。」我走了。
我仍覺得寂寞,買了一個蛋筒冰淇淋,站在衣料店櫥窗處看風景,花團錦簇的布料,縫成一套套的衣裳,都適合新娘子穿,我終於要結婚了,改天出來光顧這一家店子。在路上躊躇半晌,還是回到公寓。女傭已經來過,公寓十分潔淨,我站在露台嚼口香糖,天氣非常溫暖潮濕。
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呢?史提芬是否會立刻趕來?他會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嗎?我只覺得無聊。結婚事女人的最終避難所,不錯,但至少兩人之間還得有愛情——我可愛史提芬?
電話鈴響了,我過去聽,心頭難免有點緊張。
英國長途電話。
「史提芬?」我問。
「不,我不是史提芬,馬小姐,我是他朋友,昨天你寄來的電報,我怕是急事,拆開來看過了,史提芬放假,他到撒哈拉去了,要下個月才回來,我會設法聯絡他。」
我頓時啼笑皆非,「撒哈拉!」他為什麼不去地獄!
「喂喂?」
「我明白了,」我只好說:「麻煩你盡快聯絡他。」
那邊說,「是。」掛斷了。
求婚信都讓不相干的人看過了,真倒霉。
下個月才回來,好小子,下個月我又不嫁他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伊竟夠膽錯過,我氣苦,伊以為伊是令狐沖,我還等他一輩子呢,誰要當這個任盈盈。
我跌左在沙發裡,幾乎沒有放聲痛哭,我還以為老史在明天早晨就會趕到香港,出現在我公寓裡,讓我靠在他的肩膀訴苦呢。
該死的男人,需要他們的時候,一個不在身旁。
撒哈拉!願沙漠毒蠍送他上天堂。
我喪氣得不得了,一點鬥志都沒有,上慣了班的人,一旦閒在家,苦不堪言。
賤骨頭。
也許可以替仙人掌們轉個盆,但它們會不會因此暴斃呢?我猶疑著,如此潮濕天氣已經對它們無益。
拿了鐵鏟出來,門鈴響了三下。
我連忙去開門,即使是抄電表的人也好,可以說幾句話。
打開門——「占姆士!」我歡呼,「你呀。」
占姆士意外,朝身後看看,奇道:「你態度大不同呀。怎麼對我親密起來?」他手中還拿著花束呢。
我趕快開門,「我悶死了。」
他笑著進門來。
「請坐,哪一陣風把你吹來?」
「我誠心來約你。」他奉上鮮花。
那是一大束白玫瑰與滿天星,漂亮得叫我側目。
「呵,占姆士,你是個好人,」我說:「我沒收花已有多年了。」
「多年來你不肯做女人,哪個男人敢送花給男人呢?」
「你真幽默。」我白他一眼。
他雙手收在背後,打量我的公寓,「地方很不錯,佈置得很清雅。」
「謝謝你。」我給他做茶。
「你一個人住?」他問我。
我朝他眨眨眼,「星期一至五是一個人,週末兩個人,有時開性派對。」
「哦,上帝。」他笑道。
「好了,占姆士,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辦。」我把雙腳擱在茶几上。
「我不知道,」他滑頭的說:「你又不讓我接近你,我如何忠告你呢?」
我用手撐著頭,「你先說,你是誰?」
「我是占姆士史篾夫。」
「這我知道。」我換一個姿勢坐。
「我在劍橋念大學。」
「什麼程度?」我咻咻嘴。
「學士。」
「蹩腳。什麼科目?」我一點面子都不給。
「歷史。」他尷尬得要命。
「嘿!」我裝個悶樣,「那麼大塊頭的男人,什麼不好讀,去讀歷史,你的時間用在什麼野地方去了?平常有嗜好嗎?」
他反問:「你說話怎麼唇槍舌劍的?」
我抿住嘴笑。
「難為人家還說『中國娃娃』呢,」他嘲笑,「你哪一點象娃娃呢?」
他說中了我的煩惱,是,眾人眼裡,我是一個最最精明、永不出錯的女人,視男人如芥草,一開話盒子機關鎗就把他們掃在地下,可是我也有七情六慾,社會一方面嚷著要女人獨立能幹,一方面又要求我們癡憨如娃娃,這真是……。
我露出顧忌彷徨的神色來。也許真該嫁史提芬,只有他有接納我真人真面孔的量度。
占姆士探身前來問:「你怎麼了?」
我搖搖頭,裝個鬼臉。
「有什麼不開心的事,與我說清楚,我來幫你。」
「我並沒有具體的煩惱。」
「那麼我們出去走走。」他建議說。
「你以前到過香港?」
「一次。」他說。
「有什麼印象?」我問。
他猶有餘怖,「吃過蛇肉。」
我微笑,「你看過功夫電影沒有?」
「電視上看過。」他說。
我詫異,「你也算是個有錢的公子爺,幹嗎晚上坐電視機前面?」
「哪裡約會去?」他說:「你又不肯跟我走。」
「沒有女朋友?」
「最近訂婚了。」他說:「情況比較好一點。」
「啊,恭喜恭喜,」我說:「那為什麼你尚有這副無聊相,這頭婚事不理想?」
他沉吟一會兒,「也不算不理想。」
我笑,真吞吐。「那麼就算是理想的了。」
「是家人安排的,」他說:「我老子說:再挑下去,就找不到老婆了。」
我哈哈大笑,「你老子倒也幽默,來,占姆士,我破例與你出去散散心,我瞧你也跟我一般寂寞。」
占姆士站起來就預備走,我說:「下次任憑你是主子,也得洗了自己的杯子才准走,第一次當你是客人,算了吧。」
他呆住了。
可憐的洋小子。
我駕車與他到郊外,在倒後鏡看到一輛黑色的賓利釘著我們良久,便問他:「認得後面這輛車子嗎?」
他看一看,「是我的車與司機。」
「怎麼……」我既好氣又好笑,「不放心我?怕我非禮你?」
他斜斜看我一眼,不作聲。
「我仍覺得你面熟,」我說:「現在很少年輕人仍堅持穿西裝了,你不覺得拘謹?頭髮那麼短,像紀律人員……」
他忽然扼住我的脖子,我尖叫了起來。
「你這小妞,別以為你救過我一次就可以盡情糟蹋我,我受夠了呀。」
我大叫:「兄弟,你鎮靜點,我在駕車啊。」車子大走之字路。
後邊的賓利嚇得連忙響號。
「混球!」我罵他。
「從來沒有人敢罵我混球。」他氣。
「你家裡人把你寵壞了,可憐,」我看他一眼,「你家到底是幹什麼的呢?」
他用手撐著頭,「大企業。」
「你是承繼人?」我問。
「是。」並不起勁。
我把車停在近沙灘的山坡,「看。」
他一看之下馬上讚歎,低聲地說:「啊,這真太美了。」他打開了車門要下去走走。
我不忍掃他的興,陪著他。
他說:「我可還沒見過這麼美的沙灘。」
「這叫淺水灣,」我告訴他,「當年在這裡打過仗的,Repules艦就在這裡被擊沉。」
我靠著車窗,「這是我最心愛的沙灘,走遍全世界,沒有一處更美麗,早晨下雨的時候,在那邊的酒店長露台吃早晨,坐一兩個小時,常令我覺得,活著還是好的,我向每一個人推薦此處。」
他並沒有轉過頭來,卻問我道:「特別是男朋友?」
我笑答:「是,特別是男朋友。」
他栗色的短髮被風吹起,背影看上去相當寂寞。
「從來不曾有人帶我到這種地方來過。」他惋惜的說。
「每個人都可以來。」
「那種大紅花的樹叫什麼?」
「影樹。」
「這是我理想中的東方情調:艷紅的花,深綠草地,晴空萬里,捕魚的女郎有蜜黃色的皮膚與你這樣的面孔。」他仍沒有轉過頭來,聲音裡卻充滿了渴望。
我不出聲。
海水滔滔的捲上沙灘,遠遠傳來人們寂寥的嘻笑聲。
「但我來過香港,失望的是人們英語說得太好太做作,市容過份繁榮整齊匆忙……」
我既好氣又好笑,「嚮往洋人們心中落後的中國……你太離譜了。」
「你難得不嚮往以前的日子?」他轉過頭來,眼珠是灰藍色的,「寧靜動人。」
「想是想的,但我不是一個很浪漫的人。」我說。
他歎口氣。
「你這次住什麼酒店?」我問。
「朋友家。」
我吸進一口氣,空氣潤濕而美麗。
他家的司機自賓利走出來,與他輕輕率了幾句話,他點點頭。
「有事嗎,占姆士?」
他說:「有一個宴會,要回去準備一下。」
「別客氣,那你先走好了。」我說。
「我不想去這種宴會。」他懊惱地說:「我情願與你閒談,我覺得你是唯一會對我說真話的人。」
「別孩子氣,」我微笑,「來,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