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亦舒
「不會的,我不請客,討厭極了。」
李平除下外套,淡淡置評:「新娘子只怕不肯。」
夏彭年又問:「送了什麼禮?」
「那是我從前的朋友,送水晶燈無用。」
「你選了什麼?」
李平看他一眼,不知他興致何來,尋根問底。「一整套嬰兒用品。」
「呵,有聲色了。」夏彭年怪羨慕的。
李平也微笑,「是的,五月份出生,世上屆時又多一個小個人兒。」
夏彭年枕著雙臂躺在長沙發上,這是他首次與李平閒話家常,別有一番滋味。
李平換上家居便眼,坐在他身邊。
「來,我們下棋。」
李平取出道具來,與夏彭年對奕。
終於結婚了。
卓敏知會李平的時候,帶凱旋的語氣,像是三生修到似的,能夠這樣不計一切地愛一個人,也真是樂趣。她說,出院之後,羨明康復得很快,煙酒都戒了,沉默寡言,可說是因禍得福。
「李平,十一月二十二號請你來觀禮。」
李平當下就答應下來。
卓敏同羨明的感情道路也算得迂迴曲折,幸虧結局圓滿,有點像套老式文藝電影,男女主角之外,還加添一個叫人心碎的壞女人做配角,穿插帶出不少笑與淚。
李平自嘲:你就是那個壞女人了。
下雨,交通擠塞,小型婚姻註冊處在偏僻的角落,車子駛了許久。
終於到達的時候,新郎新娘已經在註冊官面前坐定,親友也都停止交頭接耳。
李平為免觸目,坐在最後一排座位上。
卓敏看見她,向她點點頭。
李平發覺王羨明的母親在前座,那好婦人穿著光鮮的外出服,挽著只黑漆皮手袋,嚴陣以待,看她的表情,對卓敏也相當滿意,一臉笑容。
李平有過去相認的衝動,幸虧註冊官宣佈儀式開始。
這些日子來,李平的眼光也學得刁了,一看就知道羨明的西裝是現買的,因他身型高大,上裝袖子短了一點,領帶的顏色也不配。但是,有什麼關係呢,他娶的又不是她,只要高卓敏看不出來就十全十美。
卓敏穿寬身紗裙,耳畔別著一串絹花,依然故我,沒有化妝,在李平眼中,卓敏永遠冰清玉潔。
他倆交換了普通的白金戒指,卓敏抬起頭來,看到羨明的眼睛裡去,那種平凡的幸福昇華至最高境界,幾乎有點聖潔。
李平長長吁出一口氣,她的心願都已償還,只覺死而無憾。
親友圍到一對新人身邊去,李平退到門邊。
王母轉過身來,帶點疑惑地看住李平,彷彿沒有把這位電影明星般耀目的女客認出來。
李平朝她微笑。
王母覺得唐突了客人,訕訕地別過頭去,她沒有同李平打招呼。
李平頹然想,她已經忘記有那麼一個人了。
她問到門外,剛想乘電梯,有人叫她:「李平。」
李平轉過頭。
是新郎官。
她連忙說:「恭喜恭喜。」
「招呼不周到。」
「哪裡哪裡。」
他臉上的疤痕褪剩粉紅色的跡子,像是新近給誰抓了一下。
李平勉力笑了一笑,「早在補習班我便知道你們會結婚。」
他低下頭,忽然之間說:「除出婚禮,我沒有什麼可以給卓敏。」
李平覺得很震盪,作不得聲。
「我是一個粗人,」他訕笑,「不會說話,李平,謝謝你來。」
李平張開嘴,想說什麼。
他又說:「你放心,我會對卓敏好。」
李平低下頭。
那邊叫他:「阿明,阿明,過來拍照。」
「你媽媽叫你。」
「那我先過去。」
李平忽然等不及電梯了,她自樓梯間跑下去,一直轉一直轉,直到樓下,才鬆一口氣。
然後她一直朝大馬路的方向走,一雙粉紅色的緞鞋就此濺滿泥斑。
她剛才看到王羨明的眼睛,它們像玻璃珠子似的,呆滯麻木,所有神采與感覺都已失去。
難道卓敏看不出來?不會的。
但是他們都妥協了。
李平一直急急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司機實在忍不住,叫她。
李平停住步伐。
這才想起,她是坐著巨型房車來的,她是該次婚禮的觀禮嘉賓,禮成後應站起便走,那一對新人,有他們的生活,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拉開車門,坐上車,返回草蕩山道。
李平聽得夏彭年同她說:「將軍。」
她順手一推,「又輸了。」
夏彭年看她一眼,「你太過輕敵,心不在焉。」
李平笑一笑,不出聲。
「皮草都已經到了,有沒有喜歡的?」
李平歎口氣,「一想到那是人家的皮,實在沒有興趣。」
夏彭年奇道:「你說到什麼地方去了。」
「太殘忍,我穿凱斯咪算數。」
才講到這裡,大屋那邊找夏彭年,他趕了去。
李平鬆一口氣,獨自坐露台上,看暮色合攏。
夏氏父子好好開了一次家庭會議,夏彭年終於下了決心,建議派一小組人員去與簡明氏洽談,其中當然有朱明智在內。
「你自己呢?」他父親問。
「明年我一定去。」
夏鎮夷也相當滿意。
煩管煩,跑拉力賽的車子運到,他照樣成日泡在車房裡,連李平都幾乎冷落。
一輛吉普,自歐洲運來,又再載返歐洲,只用一次,折騰的費用足夠使普通人做名小富翁。
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墮於首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涵之側。
來不及鑽研了,他們就要出發。
夏彭年笑,「現在退出,也還來得及。」
李平只是笑,不去理他。
這樣大陣仗的遊戲,她不願錯過。
抵達大雪紛飛的杜索道夫,李平跟著夏彭年入住近郊一幢家莊,天天早出晚歸,與同道中人共議大事。
天氣實在冷,戶外活動甚多,李平戴著鴨舌頭帽子,穿大衣,另一副雷鵬水銀太陽眼鏡,加上短髮,長挑身型,其他隊友誤會不施脂粉的她是十五六歲的男孩子。
而夏彭年,當然是好那一套的神秘東方人。
他們兩人卻一點也不知道有這樣的誤會,照樣形影不離。
夏彭年對機械的狂熱令李平詫異,她說:「你從來沒有那樣對待我。」他一鑽到車底,三兩小時不出來是常事。
李平又愛上北國的農莊生活,儘管是嚴冬,儘管是鄉下,好不氣餒,走到鄰居家中作客,北歐的孩子們都長金髮,一絲一絲,有陽光的晨候,如織錦般閃爍,眼珠子是淡藍色的,抱在懷中如洋囡囡。
「我終於吃到家制牛肉腸及酸菜。」她同夏彭年說。
「我還怕你問。」夏彭年笑。
每天晚上,她幫他洗淨雙手,有時候,指甲邊藏著的油污不一定刷得乾淨。
李平抱怨,「賽完這次車,一雙手就糟蹋了。」
「很值得。」
李平怔怔看住他,「彭年,我們不回去了怎麼樣,躲在這裡,與世無爭,靜觀四季變化,種種花,釣釣魚。」
夏彭年捧起她的臉,「李平,你有歸家恐懼症。」
李平苦笑。
「你怎麼看我們大隊?」
「似蓬車隊西征。」
「形容得好。」夏彭年笑。
「設備周全得很,偵察隊、維修隊、醫療隊……陣容恐怕比南極考察團還要鼎盛,算不了探險行動。」
夏彭年不服氣:「這是奪標,不是狩獵。」
李平微笑,不再去掃他的興。
出發那日,隊友見李平上車,十分詫異,他們沒想到小男孩居然跟得那麼貼身。
他始終是她的老闆。
車子到莫洛可,乾燥酷熱,李平買了當地袍帶,扮成土著,用白紗布緊緊纏頭,是防止中暑妙方。
身體一吃苦,大腦便停止思想瑣事,忙著與環境對抗,李平適應得比夏彭年好。
車子連日接夜開動,披星戴月,吃乾糧、喝壺水,夏彭年心中一疊聲叫苦,體力不支已是明顯的事實,再堅持下去徒然自欺欺人。
車子已駛入撒哈拉,沙漠萬里無雲,晚間一抬頭,可以看到滿滿一蒼穹的星。
夏彭年把車子停下來。
李平不出聲,待他先開口。
「今天幾號?」
「一月十日。」
「明天是休息日。」
一顆流星,劃過夜空,墜向西方去了。
「有沒有許願?」夏彭年問。
「有。」
「可不可以公佈?」
李平說:「希望洗一個熱水澡。」
夏彭年大笑起來,「難為你了。」
李平微笑。
「我們回去吧。」
「真的不繼續走?」
夏彭年攤開手,手心已經粗糙不堪,水泡破了,長成老繭。
「你知道我總會跟著你。」
夏彭年歎口氣,「歲月不饒人,你支持我無用。」
李平笑,「你算了吧。」她緩緩除下頭巾。
「還有一半路途才抵達目的地。」
李平一時不知他說的是人生的路程呢,還是越野車程,抑或是他與她之間要走的路。
「下半部還要難走,不如回頭是岸。」
李平看他一眼,不出聲。
「李平,你是聰明人。」
置身沙漠,夏彭年說起這樣的話來,算得是胡言吃語。
但無論他說什麼,李平總是耐心聆聽,她這一點溫柔,最最使夏彭年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