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亦舒
在這裡,她是正牌客人,有資格放肆。
兩年來的第一次,她不必步步為營擔心旁人怎麼看她,今日此刻,她不覺得是在接受施捨。
李平看見一隻四蹄踏雪的黑貓,悄悄地走進客廳,抬頭張望一會兒,不見人瞟它,又掉轉身走出去。
這個下午,李平什麼都不必忙不必做、老實說,她從來沒試過坐在一張椅子上這麼久不必動。
她瞇起眼睛。
貓又回來了。這次猶疑一刻,輕輕跳上李平的膝頭,蹲在那裡不動。
夏彭年問:「喜歡這裡?」自覺聲音有點緊張,怕李平聽出來。
李平點點頭。
夏宅的層次,又要比她舅家高許多。
「上次匆匆離開本市,是陪家父到紐約動心臟手術。」夏彭年說。
他一直懷著歉意。
「後來老霍同我說,你搬到朋友家去了。」
李平不出聲。
「是男朋友的家吧。」
李平轉過頭,看著長窗外婆婆的樹影。
「下次來接你,恐怕會挨揍?」夏笑問。
李平抬起頭來,不由自主地幫著王羨明,「他不是那樣的人,或許他沒有受過高深教育,但他也講道理,他是個好人。」
夏彭年立時作出反應:「當然,我絕對肯定他是好人。」
心裡有點酸,這個無名的幸運人,竟獲得如此標緻的女郎衷心為他辯護。
夏彭年不敢肯定有異性會為他這麼做,可見財勢不一定萬能,他不禁暗暗歎口氣。
「來,我們吃飯吧。」
李平隨他到飯廳坐下,杯盞清一色瓷,兩菜一湯,李平看清楚了,呀的一聲,是黃魚參羹,清炒塌棵菜及紅紋牛肉,家常而久違的菜式使李平失神,連忙抓起筷,夾一塊帶筋的牛肉送進嘴裡。
她差些沒唔一聲表示激賞,隨即領悟到夏彭年的心思,深深感激。
李平吃了很多,體力勞動工作使她食量增加。
單看李平吃相,已有充分理由愛上她,夏彭年厭惡長期節食的都會時髦女性,不肯運動,四肢不勤,只得扣著吃,往往四隻蝦仁兩片菜葉充作午餐,弄得抵抗力全失,一日到夜頭暈身熱,還以林黛玉自居。
他微笑著欣賞李平,覺得樂趣無窮。
李平看到女僕捧上水果盤子,不禁失聲:「哎呀吃不下了。」
「那麼聽音樂。」
他又帶她到書房,無形中參觀了半間屋子。
書房極其寬敞,屋頂鑲一片玻璃,斜斜降下,李平抬頭,問:「晚上豈不是看得到一天的星?」
夏彭年沒有回答。
她聽到悠揚的音樂,女歌手苦細游絲,溫柔靡麗地唱:冬日吹來一陣春風,拂動心底一片死水,你為我留下一篇春的詩,盡在不言中,可是命運偏好捉弄……
李平側著耳朵,微笑說:「鄧麗君。」
夏彭年說:「我一直奇怪,一個人,怎麼可能有那麼美妙的聲線。」
「你不覺得歌詞過時嘛?」李平意外。
「喜歡聽就不覺老套。」
「你怎麼會喜歡國語流行曲。」
李平大惑不解,「你不是在美國長大的嗎。」
「念大學的時候,同學全體擁有時代曲錄音帶,在異鄉聽得多,刻骨銘心。」
「真沒想到。」李平喜悅的說。
夏彭年也有點訝異,他竟與李平談起時代曲來,本來他還擔心同她沒有說話題材。
「你覺得西洋熱門音樂如何?」他問。
「我喜歡一個叫皮禮士利的人。」
「什麼!」
「雖然他已故世長久,但每次聽他唱歌,總覺得腳癢癢,想聞歌起舞,我想,世上能有多少事令我們高興得想跳舞呢,由此可見,他是好的。」
夏彭年十分震驚,「李平,你懂得音樂。」
第四章
「在內地,我一星期學兩次小提琴。」李平靦腆的告訴他。
夏彭年忍不住說:「太好了,幾時我們合奏一曲。」
李平睜大眼,「你也彈琴?」
「不過程度很差。」
「你玩什麼?」
「你呢,你先說,梁祝?」
「梁祝固然悅耳,惜全無西樂味道,用梵啞鈴演繹中國小調,雖說靈巧,本義全失。」
夏彭年呆呆的看著她。
李平問:「你的琴呢?」
她的生命力恢復了,在書房中央轉一個圈,佻皮地打量環境,「不過我也肯定生疏得不像話了。」
夏彭年小心翼翼,控制著情緒說:「琴不在這裡,改天我帶過來.讓你練習。」
李平有點無奈,有點唏噓,「哪裡騰得出時間。」
夏彭年說:「事在人為。」
她怔怔地看著他.終於說:「我要走了。」
「我送你」
「可以借用電話嗎。」
「你在這裡打好了,我到客廳等你。」
李平猶疑地看著玻璃屋頂,「不會漏水?」
夏彭年微笑,「絕不,我蓋的房子,我保證。」他退出去。
李平獨自在書房發了一會兒呆,才拿起電話。
她打到幼稚園去找卓敏。
「下課沒有?」
「有什麼事,小姐。」
「我來接你,有事同你商量。」
「好,我等你。」
李平掛上電話,走出客廳。
夏彭年已經準備好,「請問到什麼地方去?」
「去找朋友。」李平說出地址。
夏彭年有點為難,他完全不認識那些路名,只得冒險闖一闖。
他問李平,「你明天能否出來?」
李平飛快的答:「我可以。」
夏彭年見她回答那麼快,天真而率直,絲毫不耍手段,異樣感動。
「明天,我們去跳舞,你會跳舞嗎?」
李平點點頭,「吉他巴與華爾茲都會。」
「太好了!」
走到門口,鄰居洋童正在踢球,一腳把球飛到李平身邊,李平就勢拾起。
小孩問她道歉,問她要回皮球,李平說:「沒關係,不要緊。」
英語發音準得讓夏彭年側目。
在車中,他們沒有談話,夏彭年出盡眼力認路,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被他找到彎裡彎山裡山的地點。
卓敏在幼稚園門口等她。
夏彭年說:「明晚給我電話。」
李平點點頭。
「自己當心。」
李平向他揮揮手,車子去了。
卓敏目瞪口呆,這是誰?李平怎麼同他在一起,況且兩人眉目間有著太多的默契,卓敏忽然想直四個字:如膠如漆。
卓敏深深吃驚,不由自主地瞪著李平。
李平拉一拉她的手,「可以下班了嗎?」
看到卓敏臉上打著一萬個為什麼的符號,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卓敏有點慍意,「好笑嗎,這可不是笑的事情。」
李平只得低下頭。
「這人是誰,你當心牛脾氣的王羨明宰掉他。」
李平大眼睛裡閃過一絲憂慮,她知道卓敏沒有誇張,她們兩個人都太過瞭解羨明。
「你們之間出了毛病?」
李平握緊拳頭,衝口而出:「卓敏,我不想同羨明結婚。」
卓敏張大嘴巴,「你瘋了。」
「我不能嫁給他。」
「到這種時候才反悔?人家酒席都訂好,這一兩日就要發貼子,你才說嫁不得?」
李平出了一額的汗,神情是緊張的亢奮的,但語氣卻平靜:「我已經決定了。」
「你打算幾時告訴羨明?」卓敏難過到極點,「這將會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打擊,李平,你對他不公平。」
李平低聲說:「我知道。」
「是為著那個陌生人?」
「是。」
「你認識他有多久有多深?」
「那並不重要。」
卓敏深深失望,「看樣子你是真的已經下了決心,那你還來找我做什麼?」
「我現在還未能離開王家。」
卓敏一時不能明白,狐疑地看看李平。
「羨明以為我同你在一起,卓敏。」
卓敏聽懂了,「你要我幫你瞞騙羨明?」她從頭到腳打量李平一次。十分震怒,她有種伸手去掌摑李平的衝動,好不容易才把激盪的情緒按捺下來。
這個時候,卓敏忽然悲哀起來,她發覺原來到這種地步,她仍然暗底裡秘密地私心愛著王羨明,她不忍看到他受到創傷,故此為這件事恨惡李平。
「李平,」她說:「有時候,你也要替別人想想,這世界,不止你一個人。」
李平倔強地答:「我不能替人想,因為從來沒有人為我想。」
「我不能幫你。」
「卓敏。」
「不要再叫我。」
「卓敏——」李平伸手去拉她。
卓敏摔開她,轉頭回幼稚園。
卓敏返到課室,在小小的椅子上坐下,才發覺已經淚流滿面。
李平站在街角一會兒,下了狠心,走到銀行去,把所有的存款提出來,放在裙袋裡,右手緊緊握住袋口,往市中心走去。
李平沒有回王家。
她失了蹤。
王羨明失去未婚妻。
日本館子失去得力夥計。
正如她離開霍氏廠房,李平再一度故技重施,擺脫王家,沒有解釋,沒有抱怨。
李平手上的現款可供她七日生活費,她在小小客棧裡,靠在簡陋的床板與花紋暖昧的枕頭上沉思,她的苦處,只有她知道。
公寓備有小小的無線電,扭開了,有人在唱歌,李平被歌詞深深吸引,只聽得那女歌手無奈而又滄桑地輕輕傾訴:一串世事如霧般過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就似癡心的人泛過親愛夢鄉,感歎以後心裡長記憶,紛紛的笑淚如葉落片片,匆匆的愛恨盛滿每一天,縱使交出山盟海約,卻也知有日改變便勾起創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