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亦舒
李平上床時把布簾拉攏,一夜失眠。
連這樣的際遇,都不是常有的。
她約卓敏出來商量。
卓敏告訴她:「下個月我升中級班了。」
「恭喜你。」
卓敏笑,「喜從何來?不知幾時才能參加考試。」
「我請你喝意大利咖啡,我們慢慢談。」
「李平你的花樣鏡最透。」
「只要直讀下去,終有一天大功告成,」李平歎口氣,「我才慘呢,停頓下來,沒個指望。」
「李平,你生活不錯呀。」
「可是卓敏,你看你多麼自在。」
「李平,長得不美,只得力圖瀟灑。」
她們相視大笑。
李平靜了一會兒,問卓敏:「有男朋友沒有?」
卓敏搖搖頭。
李平始終有歉意。
「你呢,快結婚了吧。」
「你怎麼知道。」
「常理矣,想王羨明必是樂開了花。」
李平不出聲。
聰明的高卓敏看出苗頭來,「你不願意?」
李平無助地看著卓敏。
「羨明有什麼不好,你叫他改,他一定肯聽。」
改?
李平沒聽進去。
「我已經答應了。」
卓敏知這是意料中事,也不禁黯然,這些日子來,她一直懷念羨明,不過敗在李平手下,心服口服。
「幾時做新娘子?」
「六月。」
「還有好些時間籌備。」
李平苦笑,「這拖字決為知靈不靈光。」
「李平,你不怕我把這些話一五一十學給羨明聽?」
「你?」李平啞然失笑,「這世上倘若還有君子人的話,卓敏,你就是了,我會怕你?」
高卓敏懊惱的說:「我就曉得你會說這樣的話。」
李平歎口氣,「怎麼嫁王羨明呢,我並不愛他,」停一停,「也不敬佩他。」
卓敏胸內略感酸澀,也難怪,好看的人要求自然相應增高,卓敏卻一直深覺羨明有他的優點:爽朗、樂觀、活潑,天掉下來他都不在乎,說的笑話也好聽。
可見得到的,也就不稀奇。
卓救出來見李平之前,已經知道這個消息。
是羨明親口跟她說的,他邀請卓敏做伴娘。
不知怎地,一向大方的卓敏堅決拒絕:「不,也許李平心目中有更理想人選。」
幾乎與王羨明不歡而散。
他們終於要結婚了。
「你會幸福的。」卓敏祝賀她。
李平苦笑,「這種生活,與我的想像,真有一段出入。」
卓敏說:「我們想像得太好了。」
「可是傳說——」
卓敏苦笑,「我還是親身經歷過的呢,阿姨把我接了來做遊客,要什麼買什麼,愛什麼吃什麼,只見此地人人衣著繽紛光鮮,言語幽默風趣,有用不完的精力,花不完的鈔票……誰知是他們拿本事與性命換來的,什麼苦都藏在肚子裡,現在我知道了。」
「有沒有後悔申請下來?」
卓敏不回答。
李平感喟,「在家裡,我也是驕縱的大學生,人離鄉賤,羨明一直以為我是吃蓄薯粉長大的。我們家繁榮的時節,才不是他可以想像的呢。」
卓敏安慰說:「這一點文化距離,不難克服。」
「你同他一般是廣東人,自然這麼說。」
卓敏怕李平不高興,連忙轉移話題,「有沒有打算學日文對你工作有幫助。」
李平搖搖頭,「一學,更彷彿打算在那裡耽一輩子似的。」
這也許是李平情緒最低落的一日,卓敏用盡多種方法,都不能哄得李平回心轉意,她不禁也惱了,警告李平,要是再繼續鬧情緒,她就回家。
這一下又輪到李平向她賠罪,鬧半晌,時間也晚了,羨明出來接李平回家。
卓敏看在眼內,說不羨慕是假的,羨明簡直把李平當寶貝一樣。
羨明問李平:「她答應沒有?」
「答應什麼?」
「做我們的伴娘。」
「我沒有提這件事。」
「我跟她說過,她不肯。」
李平看他一眼,不搭腔。
走到家附近的熟食鋪,羨明說:「來,吃一碗你喜歡的湯團。」
老闆前來招呼.羨明說:「我老婆要一碗,我也要一碗。」
老闆笑嘻嘻走開。
李平忽然拉下臉來,「王羨明,我希望你以後在人前不要那樣稱呼我。」
王羨明從沒見李平發脾氣,怔在那裡。
「這種笑話怎麼能隨便說?將來整條街都以為我是你老婆!」
羨明摸不著頭腦.只得默默陪笑,心中嘀咕,最遲六個月後,也就正式註冊結婚了,不是老婆,是什麼。
他埋頭吃湯團,並不在意。
李平氣漸漸消了。她喜歡這簡陋的食物,糯米搓成圓子,當中有一粒黃糖,下在薑湯裡,意外地甘香,李平吃得一顆不剩。
肚子吃了,悲哀也就淡去。
一個禮拜之後的週末,館子裡客似雲來。
李平忙著穿梭在店堂內外,趿著木拖,穿著和服,一身大汗,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雖然盡忠職守,卻深覺扮作日本婦女做迎送生涯再滑稽不過。
但沒有時間悲秋了,領班叫喝著叫她們快點動手,在這個城市裡,顧客永遠是對的,尤其當一桌四人食客結帳,數目往往是她們一個月的酬勞的時候。
李平低頭幫忙寫單子,轉到角落,趁無人看見,揉一揉酸痛的小腿。
「李平。」
有人叫她。
李平如受驚的小鳥,連忙放下腿,掛上一個怔怔的笑容,向叫她的人。
這會是誰?
「李平,是李平吧.我相信沒有認錯人。」
李平看住這位男客,一時摸不著頭腦。
「是,我叫李平。」
「哎呀,」客人說:「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直找了你半年。」
李平心想,這人會是誰,為何聲音又驚又喜,同她這樣熟絡?
他略有點失望,「你忘記我了。」
「閣下是——」
他笑,用手指擦擦鼻子,「我是夏彭年,有沒有印象?」
夏彭年。
李平想起來了。
是他。
自從工廠燒燬之後,連帶把在該處發生的一切,包括人與事,都付諸一炬,化為灰燼,李平故意要忘記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夏彭年三個字也自然淡卻。
沒想到在這裡碰見他。
李平微笑,「原來是夏先生,一時忙,沒認出來。」
夏彭年還想說什麼,領班的呼聲傳過來:「李平.李平。」
「他們叫我,對不起。」
李平急急出去招呼。
夏彭年知道這不是攀談的時候,只得看著她離去。
他返回座位。
一桌四人,其中一位是他該晚的女伴。
她正驕縱地說:「飯我不要了,留肚子吃綠茶冰淇淋。」
夏彭年的思想早已飛出去老遠老遠,右手雖一亙拿著米酒的杯子,卻一口也沒有喝。
女伴詫異的說:「酒涼了,換一杯,叫人再燙一燙。」
另一位友人說:「那個女招待,可是日本人?像洋娃娃。」
「我保證她是華人。」
「叫過來一問就知道。」
「大無聊了。」
夏彭年聽到最後一句,連忙幫腔,「來,吃東西,少管別的。」
女伴聽見,睨了夏彭年一眼,但又怕得罪他,不敢說什麼。
這一頓飯時間.夏彭年沒有再說話。
氣氛漸漸冷落下來,各人都不明所以然,明明進來的時間,還是興高采烈的。
飯畢,夏彭年結帳,大家慣性接受他的慷慨,也不同他客氣。
一齊走到門口,司機見到夏彭年,把車駛近。
誰知夏彭年對司機說:「老王,把陳小姐送回家去。」
那陳小姐愣住。
另外兩位朋友奇問:」夏彭年,這就散了,不是說好去聽音樂嗎?」
夏彭年欠一欠身子,「對不起,我沒有精神了,改天吧!」
陳小姐委屈到極點,笑又不是,哭又不是,尷尬萬分。
夏彭年再三向她道歉,她也不想令他下不了台,因為希望他再來約會,於是只得接受安排,踏上車子,可憐乘興而來,敗興而回。
把友人打發掉.夏彭年將雙手插在褲袋裡,在街上站了一會兒。
他終於找到李平了。
比起半年前,李平的神態有點呆,眼神中那點不經意的佻皮褪了色,是因為折磨人的生活吧,夏彭年內心一陣炙痛。
她在這個店裡,做了有多久?
半年前他們喝過一次茶,才計劃進一步與她約會,卻因要事到紐約去了一趟,兩個星期後回來,竟然物是人非。
他找到霍氏夫婦,兩人只是推說不知,尤其是霍太太,一直暗示,李平早已超過二十一歲,她有身份證,無人能夠干涉她的去向。
夏彭年失去李平的蹤跡。
他有種感覺,她也許會出現在一些聲色場所,有意無意間,他尋了一站又一站,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今天在一間飯店裡與她重逢。
在做這種吃苦的工作,可見她是自愛的。
面孔經過化妝,艷麗得像假的一樣,彷彿已經失去靈魂。
這不是他記憶中的李平。
那件小小洗得略為發黃的白襯衫呢,還有那條活潑的花圓裙,都扔到什麼地方去了。
喫茶那日,她穿著件紫衣,領口的荷葉邊被風一吹,會得嬌嗲地翻過來貼住她的臉,那雙眼睛,有些慵倦,帶點不耐煩,顯然不在乎夏彭年是什麼人,也不稀罕他有什麼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