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亦舒
「媽媽那邊——」
「暫時瞞著她,所以子翔,你凡事小心,阿蘇,你看緊她。」
蘇坤活仍然爽朗地笑。
容子栩歎口氣,「你們兩人好好談一談,我還有工作要忙。」
他開門離去。
子翔以茶當酒,「蘇師兄,敬你。」
年輕人臉容忽然肅穆,「子翔,我看過你履歷,你有經驗,請問你對阿非利加洲有多少認識?」
子翔據實答:「毫無認識。」
「下星期我們出發往科特迪瓦,你惡補一下地理。」
「甚麼,我志願往印巴兩國,因為那處有一億童工失學,急待援救。」
「這裡有些資料,子翔,你讀過之後會有瞭解。」
他放下一隻信封。
「這是我的聯絡號碼,請盡速覆我。」
他告辭。
正如他說,他不是一名追求者,交待清楚,他忙正經事去了。
子翔打開信封,裡邊只有一張小小剪報,可是短短新聞驚心動魄:「傳說一隻載
滿百多名兒童的奴隸船由科特迪瓦飄流往獅山途中不知所蹤,引致聯合國兒童會極端關注,船上既無食物食水,又無藥療及衛生設備,聯合國現正搜索西非海岸尋船。」
子翔立刻取出手提電腦埋頭尋找閱讀數據。
大半小時後她手心背脊全是冷汗,她撥電話找蘇坤活:「師兄,我願去西非。」
「那麼,你立刻去注射下列防疫針及收拾行裝,對,子翊囑你帶衛星電話每日與母親通訊。」
「遵囑。」
她一翻口袋,發覺有一張父親簽署的大額匯票。
容子翔真是個幸運兒。
她立刻添置各式必需品,特別是各類抗生素藥品,裝入一隻帆布旅行袋。
第二天中午,父親與大哥來找她吃飯。
容父說:「那蘇坤活正直有為,是個好青年。」
容子翊說:「我有同感,可是,阿蘇已有未婚妻。」
「是何家小姐?」
「對方正姓何,大家族,富有,家長為同樣理由欣賞阿蘇,聽說已在積極籌備婚。」
子翔忍不住說:「可是蘇師兄打算往西非。」
「是呀,他根本不在乎豪華鋪張婚禮。」
「兩個人性格好像有點分歧。」
「子翔,你當心自己,我不想母親取我首級。」
「明白。」子翔握緊大哥的手。
容父問:「左臂怎樣?」
「活動自如,但是,搔不到背脊癢處,轉彎不大方便。」
「慢慢會好,大不了買只不求人搔背。」
這時,有一個金髮少女走過來,把手搭在子翊肩上,子翊並沒有回頭,已經吻她手背。
他說:「藍,這是家父及小妹。」
容先生滿臉笑,招待洋女。
男女能夠平等嗎,子翔不看好,換了是外國人來找女兒,父親勢必繃緊面孔,哪裡笑得出。
不過,也不能抱怨了,父親也算得遷就她。
子翔隨口問:「洋女有甚麼好處?」
子翊笑著回答:「比較看得開。」
而且分了手,很難再碰頭,免尷尬。
子翔如期出發。
蘇坤活送她到飛機場,同她說:「你先去,這是營地地址電話,你一定找得到,我有事絆住,明後日才與你會合,這是你的臨時工作證,再見。」
又一次證明這名好青年並非她的追求者。
該剎那容子翔想到退縮,她查看手中廉價飛機票,不知要轉多少程才能到達科特迪瓦。
這真是她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嗎?
她笑了,當然是。
這並非觀光旅行,她毋需嚮導帶隊。
子翔拿著飛機票到櫃檯交涉,終於換到一張只停一站的座位。
金髮碧眼的櫃位員盛讚:「容小姐,社會需要多些像你們這樣的義工。」
十個鐘頭後,容子翔抵達南大西洋西岸。
飛機場設備先進,市內現代建築物高聳,與一般西方大城市沒有分別。
子翔打算叫車子前往營地,卻看見有人舉起紙牌,上面寫著一個「容」字。
一看,是個華人,子翔立刻迎上去,對方笑著伸出手來,「我是楊小華牧師。」
「牧師你好。」
「怎麼只得你一人,阿蘇呢?」
「他有點事,叫我先來。」
一部舊貨車後載著許多食物雜貨,把子翔送到郊區。
一進入鄉郊,景色完全不同,想像中的非洲全在眼前,土人穿著鮮艷服飾,他們
務農、捕魚、開礦,生活似乎相當豐足。營地是一座木搭大平房,當然不是五星酒
店,但是子翔不會計較。
楊牧師坐下來與子翔詳談。
「我們在尋找的船叫自由號,它載著大約一百三十個七至十四歲的孩子,從獅山的自由鎮出發,打算到科特迪瓦的阿比疆,但被警方發現船上有非法移民,立即遣返,現在下落不明。」
子翔說:「這班兒童是奴隸。」
「正是,人牙販子本想在阿比疆尋求買主,這一邊生活比較過得去。」
「小孩子可以做甚麼?」
「女童做家務、保母,男孩做傭工、打雜、進工廠,每口售價一兩百美元,之後毋需再付薪酬。」
子翔聳然動容,「現今世界廿一世紀尚有奴隸制度?拐帶人口!」
楊牧師歎口氣,「子翔,我帶你到鄉村訪問,你便會知道,村民自願將無法養活的子女賣出。三五十美元可換取若干食物或一隻收音機。」
子翔難受的感覺好似有一把利刃在她手臂上劃來劃去。
赤道上空的天色異常蔚藍,但有些兒童不見天日。
當晚子翔睡在營地的紗帳床裡,聽到各式各樣昆蟲嗚奏曲,一盞小小電燈,吸引無數飛蛾撲上來。
天亮了,雄雞高唱。
子翔微笑,她的工作正式開始。
她與楊牧師會合當地一個志願工作者開始尋訪自由號下落。
那位英籍鍾斯太太異常憤慨,「我不會相信今日世界尚有一千萬奴隸存在。一些家庭擁有奴隸,但訛稱是親戚的子女,小孩亦不敢說出實話,警方徒呼荷荷,遇到虐待,他們也會逃跑,這時,才願招供。」
他們查探到自由號離港日期已是多日之前。
「這班孩子如果還生還的話可算是奇跡。」
大家都沮喪不語。
傍晚,楊牧師飛奔進來,「找到了,找到了,自由號正由水警輪拖著往回駛,船上兒童缺水缺食,但無人有生命危險。」
「阿蘇可是在自由號上?」
「正是,由他帶領水警朝北出發尋找,發現自由號燃油耗盡,在海上飄浮,情況危殆。」
子翔聽得呆了,這人竟如此英勇。
原來蘇坤活一早已有打算。
「唉,一隻自由港出發的自由號,載滿奴隸,多麼諷刺,叫人浩歎。」
子翔問:「我可以做些甚麼?」
楊牧師笑,「你要幫我們把百多名孩子送返家園,最快都要十天八天。」
有事要做,子翔心底又充實起來。
這段好消息,只在報尾小小出現一次。
相反地,英小王子酗酒吸大麻的新聞,則做了多天報章頭條。
蘇坤活回來了,一臉于思,帶著十多名無人認領的孤兒,入住營地。
他說:「其餘有名有姓有住址的孩子們住在庇護站,分批遣返。」
雖無大礙,但是有一兩個皮膚嚴重潰瘍,大部份惹上頭虱,需要治理。
子翔不加思索,投入服務。
蘇坤活稱讚她:「孩子們都喜歡你。」
「找不到他們家人,該怎麼辦?」
希望有孤兒院收容。」
「他們一定來自獅山某處。」
蘇坤活無奈,「無人認領,他們不願回鄉。」
子翔輕輕說:「這些孩子一樣有明亮的眼睛呢。」
蘇坤活點點頭,「你的意思是,他們也是人類。」
黃昏,夕陽血紅,容子翔在操場教孩子們寫生,忽然看見一輛豪華四驅車風馳電掣而至,輪胎激起一大蓬塵土。
一個苗條的身型跳下車來,氣沖沖直往營地辦公室奔去。不久,大家都聽到爭吵聲。
正確點說,是一個年輕女子尖叫聲。
「為甚麼不覆我的電話?」
「有甚麼比婚禮更重要?」
「你這算是甚麼態度?」
(6)
容子翔一聽就明白。
啊,何家小姐駕到,大興問罪之師。
不知怎地,子翔露出一絲微笑。
她帶著孩子們回飯堂吃飯。
「記得先洗手,排排坐,別爭吵。」
兩個比較小的孩子要找蘇大哥,忽然奔進辦公室,子翔在後邊用土語喊。
辦公室並沒有門,一進去便可以看到剛才那個乘豪華四驅車來的何小姐正怒氣沖沖瞪著未婚夫。
而蘇坤活呢,真是個不折不撓的好漢,他一邊唯唯諾諾,一邊忙看打電郵。
看到這種情形,子翔忍不住嗤一聲笑。
孩子們的腳步聲驚動了兩人,何小姐霍地轉過頭來,一雙眼睛晶光閃閃瞪牢陌生人。
剎那間她只見到兩個渾身癬癩的小黑人,一時也看不清較遠那個其實是女同胞,偏偏子翔又戴著頂漁夫帽,遮了大半張臉。
她驚呼:「甚麼地方來的猢猻?」
這種惡劣歧視態度叫子翔氣結,一時興起,子翔扮作猴樣,雙臂亂搖,口中吱吱作聲,撲向何小姐。
孩子們見保母童心大發,也跟著扮齊天大聖。那嬌俏女嚇得魂不附體,一直尖叫,朝角落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