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明年給你送花來

第17頁 文 / 亦舒

    芝子不敢完全把身體靠上去,怕他支撐不住,可是仍覺享受。

    「回去看看經天他們幹什麼?」

    元東微笑,「你仍然像一個鬧鐘。」

    出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不能叫他太過勞累。

    在車上芝子說:「真好玩。」一轉頭,見他已盹著。體力已不能同正常人比。

    回到家,經天的朋友已經散去,他問:「去了什麼地方?周律師在書房等元東簽署文件。」

    元東立刻到書房去。

    經天低聲問:「他支持得住嗎?」

    芝子輕輕說:「他像是已經豁出去,不甘心被困在屋裡。」

    「醫生怎麼說?」

    「醫生十分慈悲縱容。」

    「那麼,隨得他去。」

    芝子點點頭。

    「周律師來過好幾次了。」

    「你亦應猜到,小叔正處理遺囑。」

    芝子不出聲。

    「遺囑彷彿是百歲老人的事。」

    周律師出來,芝子迎上去招呼。

    轉頭發覺元東在書房梳化上已經睡鸏。

    經天說:「我與你比賽游泳。」

    「你得教我。」

    他倆更衣躍入池中。

    片刻,元東醒來,用手抹了抹面孔,聽見窗外有水聲,推開長窗,看到芝子與經天兩人在泳池鸏。

    芝子穿一件式樣古老密實的泳衣,但是美好身段畢露。經天教她吸氣,他更是渾身肌肉,沒有一點多餘脂肪,人類的肉體也有好看的時候,申元東歎息一聲。

    芝子看到了元東,立刻上來穿上浴衣。

    「可是要些什麼?」

    元東搖搖頭,「你繼續玩。」

    芝子笑,「一天運動已夠。」

    經天問:「小叔,可要去山頂看日落?」

    「我已經累了。」

    他到地庫去看過。

    牆壁已經粉刷過,地氈拆掉,鋪上木地板,天花板上裝上許多暗格照明,比從前開揚。

    即使再搬下來,也沒有從前憂鬱。

    他想到今日羅拔臣醫生的話。

    「老實同你說,元東,你的情況不甚樂觀。」

    「我明白。」

    「你惟有保持愉快心態。」

    他點點頭。

    醫生說:「我的忠告只有那麼多。」

    深夜,元東的呼吸忽然急促,還未來得及呼救,芝子已經站在面前替他接上氧氣,並且急召醫生。

    他微笑說:「鬧鐘響了。」

    醫生來到,同元東說:「你還是進院吧。」

    申元東堅決地說:「不。」

    芝子伏在他膝上,「他說不。」

    羅拔臣醫生無奈。

    經天在旁,不發一言。

    天曚曚亮,芝子帶著女傭出去買菜。

    申元東叫住侄子:「經天,我有話說。」

    「小叔,你請吩咐。」

    「我父母疏遠我,是因為老年人總覺得子孫不妥或不肖是一種報應,他們不想面對。」

    經天低頭不語。

    「但他們一早把部分財產分了給我。」

    「小叔,你好好休息,有話明天再說。」

    「喂,好好聽我說下去。」

    經天無奈,只得重新坐下來。

    「你爸媽老是抱怨你永遠不肯坐著聽他們說超過三句話,可見與我投緣。」

    「小叔從不罵我。」

    「生性活潑,其實身不由己,也是種遺傳。」

    經天笑,「像太祖公不錯,掘到金礦,蓋大學圖書館。」

    「經天,你覺得芝子怎樣?」

    經天答:「像那種沙漠裡開出來的小花,不理惡劣的環境,她悠然自得。」

    「來到我們家,是一種緣分。」

    「她與其他女孩完全不同,我要是決定從北極走到南極,一定把她帶在身邊,我愈來愈討厭一遇事就尖聲哭叫的女子。」

    申元東笑:「還要動輒哭訴『你不再愛我了』。」

    叔侄兩人一起吁出一口氣。

    過一會申元東問:「經天,你會否照顧芝子?」

    經天大為不解,「小叔,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你們很合得來。」

    「小叔,你知道,我這生不會甘心坐在家裡養兒育女,我不想結婚。」

    「將來呢?」

    「在可預見的將來都沒有這種打算,何必叫她等。」

    「你很坦白。」

    「我不會欺騙女性,不過,芝子十分瞭解我,她等於我的好兄弟,況且,她不需要任何人照顧。」

    「有時,她深夜也會哭泣。」

    經天溫和地說:「女子總有眼淚。」

    「我以為你會欣然答允照顧她。」

    「這一陣,沒有出門,其實是為著她。」

    申元東微笑,「這也是從前沒有的事。」

    這個時候,芝子在街市裡,到處找黃油蟹。

    芝子同女傭說:「叫我們出來找南中國海才出產的海鮮,真是難題。」

    她倆一檔一檔海鮮攤位找,出示彩色圖片,忽然之間,一個意大利人拉住她們。

    他取出一小籮活蟹,芝子一看,果然是她們所要的海鮮。

    意大利人說:「有人訂下,可是爽約沒來取貨,海鮮同女人一樣,不能耽擱,賣給你們吧。」

    芝子微笑,「那可要便宜一點。」

    「美麗的小姐,一開口還價就不再漂亮。」

    芝子只得檢查過付款。

    「還有一種長毛的淡水蟹,北美不准進口。」

    女傭問:「那是什麼?」

    芝子輕輕說:「可能是大閘蟹。」

    她們拎著魚獲回家。

    女傭又問:「你會不會做?」

    「大抵是洗淨蒸熟吧。」

    「不,元東說要果了麵粉來炸至金黃。」

    「怎麼忽然吃得這樣刁鑽?」

    「可能身體好一點了,貪吃。」

    會不會是故意支開她們?

    芝子聰敏,想得也比較多。

    回到家,芝子在電腦網絡裡尋找炸蟹的秘方。

    一位住在紐約的網友這樣告訴她:「這種蟹有個名堂,叫做上海面拖蟹,做法如下─」

    芝子咧開嘴笑,如獲至寶。

    她與廚子合作整個上午,中午飯時刻,香噴噴一大盤道地面拖蟹捧出來,申元東怔住。

    他不過信口說說,沒想到芝子真替他辦到。

    他坐下來嘗一口,味覺像是康復,只覺香甜。

    廚子笑說:「學會了這一味,已經足夠開一間餐廳。」

    芝子說:「還想吃什麼,我們給你做。」

    大家心裡都有點惻然,隨他放肆一點好了,時日可能不多了。

    申元東微笑,「明天吃火腿三文治吧。」

    經天下樓來看見,歡呼一聲,開了瓶安蒂白酒,與他小叔對飲。

    「人多一起吃好滋味。」

    他們每喝一口酒之前說一句唐詩。

    「床前明月光。」

    「月是故鄉明。」

    「勸君莫惜金縷衣。」

    「葡萄美酒夜光杯。」

    「我可否將你比做一個夏日。」

    芝子笑,「這句不對,這不是中國人寫的。」

    申經天喝一大口,「罰酒,罰酒。」

    這間屋子,在華芝子來到之前,死寂一片,哪有這樣熱鬧。

    下午,芝子幫申元東取出下學年學生名單,逐一瞭解他們年紀背景。

    許多講師等到學期過去一半,才記得住學生姓名,申元東不是這樣的人。

    第八章

    元東放下手冊,「只是,我可能沒有機會見到他們。」

    芝子答:「我們總得作最佳盼望。」

    「你說得對。」

    「這裡有位超齡學生。」

    「啊,二十七歲了,超齡學生往往是最佳學生。」

    「不然不會努力爭取機會。」

    「最年輕的只有十五歲,是華裔青年。」

    「華裔生近年成績優異,名列前茅。」

    「這裡有一名美女。」

    申元東探頭過去看,果然,小小彩色報名照上的女生秀髮雲一般散在肩上。

    「這個也漂亮。」

    女子總是特別注意別的女子的容貌。

    「美女學生是否必獲高分?」

    「看她成績如何。」

    芝子好奇,「師生之間,會否有曖昧發生?」

    「不少人會日久生情。」

    「你呢?」芝子忽然大膽問。

    申元東看著她精緻的小臉,忍不住這樣說:「你是我的學生嗎,幸虧不是。」

    芝子這才知道自己唐突了,漲紅面孔。

    申元東也吃一驚,喂,你剛才說些什麼?

    大家發了一會呆。

    然後芝子嘩一聲:「這個平均分數九十九點二,都不像是人了,吃什麼長大?」

    申元東也搶著來看。

    申經天走過書房聽見,「我功課一向只得丙級,但我肯定比他們快樂。」

    他穿著整套潛水衣。

    芝子問:「去什麼地方?」

    「我不下水,一位朋友表演不帶氧氣直潛一百五十尺。」

    「會有危險吧。」

    「七分鐘屏住呼吸,相信是一項紀錄。」

    芝子皺上眉頭,「經天,不要下水。」

    「我做觀光客而已。」

    他笑著出門去了。

    申元東說:「沒有人能改變他,最近已經算是修心養性。」

    「幸虧只是他的朋友,若是女伴,不擔心死才怪。」

    「很多女孩子喜歡他。」

    芝子笑笑,「那些女孩,只是好勝,妄想征服他。」

    「你呢?」他衝口而出。

    芝子看著他,「我只是申家一名員工。」這話她已說過好幾次。

    「華人叫你這種脾氣為狷介。」

    芝子忽然問:「你知道我們三人為什麼合得來?」

    「你說說看。」

    「我們三人都是棄兒,我被父母所棄,經天沒有學業,你又失卻健康。」

    「啊,我們同病相憐。」

    芝子大膽地說:「所以成為好友。」十分感慨。

    「是嗎,你真的那樣想?」元東說。

    芝子點點頭。

    「不,是你的善良樂觀,以及罕見的生命力拉了我們一把,你帶來歡笑,所以我們樂於親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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