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亦舒
我笑,「我在想,我曾經說過:我最討厭這傢伙,怎麼現在會演進到談論婚嫁的地步呢?」
他取出一把小梳子,梳兩下頭。
我笑得伏倒在桌子上。
女人三十
認識思安的時候,我還跟林醫生在一起。
那天下午,我預備與林醫生去一個宴會,穿上絲襪,發覺襪子上一個大洞,笑著拉起裙子,出去給他看。
林醫生在書房裡,但是我沒想到他有客。
思安坐在那裡,我看見陌生人,馬上放下裙子,漲紅了臉。
林醫生說:「這是思安,我的遠房侄子。」
他是一個非常清秀的男孩子,臉上有一種溫柔的神色,當時他抿著嘴淡淡的一笑。
林說:「我們今天不出去了,留思安吃飯,一會兒思安的女朋友也來。」
「好呀。」我說。
我們留在家吃飯,菜式照例很好,思安的女友是一個胖胖的小女孩,還沒定型,但非常可愛,我們享受了一個熱鬧的晚上。
當夜我想:我小時候,從來沒遇見過這麼好的男孩子。然而也沒有感慨很久,他們就告辭了。
思安給我的印象很深,因為少見那麼有氣質的男孩子。
我再見他的時候,已經與林醫生分開了。
在渡海輪中見到他,我遲疑一下,不知道是否應該與他打招呼,他卻溫柔地走過來,與我問好。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想一想,掠掠頭髮,忽然說:「我與林醫生已經分開了。」
「我知道,」他很平靜。
由於他的態度這樣和善,我馬上放下了心。
我坐在他旁邊,笑笑說:「我現在十分潦倒。」
「是嗎?」他看我一眼。
「我現在上班,」我看著自己的手,「賺五六千塊一個月,非常的受氣。」
「可是每個人都得受點氣,」他笑,「林醫生的脾氣並不見得好。」
我看著海,不出聲。
我又說:「我現在很寂寞。」
「因為你生活習慣忽然之間起了變化,自然不慣。」
我笑了,他很懂得安慰人。
我問:「你那胖胖的女朋友蚜?」
「她在美國,謝謝你的問候。」
渡輪到岸,我們道別,我並沒有留下電話號碼給他,萍水之交,要適可而止。
我那天晚上又想:我年輕的時候,從來沒遇見過思安那麼好的男孩子。
我從沒獲得跟任何人白頭偕老的機會,這真是非常淒涼的一件事。
兩個人在一起久了,總會有點感情,有一種踏實的安全感,我半輩子都覺得彷徨,並不是生活出了毛病,而是感情這方面不愉快。
林之後,我並沒有急急找男朋友,在這種時候,因寂寞的緣故,很容易搭上不理想的男人,比寂寞更順,有些男人不但乏味,而且危險,於是心不安理不得地的坐在家看電視。
我也不知道該找什麼樣的對象,這次我決定要結婚,好歹養個可愛的孩子,那男人要摔掉我,也不捨得孩子。
自古以來,孩子便是鞏固女人地位的工具,是世人所認可的,我為什麼要那麼清高?只要他能夠供養我,能夠照顧孩子就可以。
可是什麼樣的男人呢?
年紀大一點的,成熟的,有經濟基礎的,我歎口氣,可是他們都結了婚或者是結過婚,他們未必想娶我這樣的女人。
我有點自卑,在同事面前卻依然是活潑潑的,心中很沉重,我相當喜歡上班,大家鬧哄哄,一天很快過去,做看簡單的工作、根本不必動腦筋,大把功夫看報紙、聊天、講電話,收入又勉強夠生活費用,除了擔心腦筋生銹之外,沒有其他的煩惱。
閒時我也去看看「一九八○機場」、「月宮寶盒」這種影片,同事們對我極好,又遷就我,日子過得很舒服。
但是我又遇見了思安。
過年在一間日本小館子裡,我遇見他與那個胖胖的女孩子,我替他們付了賬,思安老給我一種小孩子的感覺,替他付賬也是很應該的。
他們過來謝我,我問:「你從美國回來了嗎?」
那女孩說:「是,回來了。」
我點點頭。
思安仍然只是斯文的笑笑,不出聲。
然後我覺得他很冷淡,也許覺得我是一個麻煩的女人,應該敬鬼神而遠之。
於是我也容客氣氣的向他說再見。
他年紀還輕,有很多事是不會明白的,我也不想得到他的諒解。
於是他們走了。
我淡而無味的吃完我的炸蝦飯,叫了米酒喝,也並沒有喝醉。
我的車子早已還給林醫生,自己揚手叫街車。
回到家並沒有感慨,生命像流水,這些不快的事總要過去,如果注定一輩子要這麼過,再不開心也沒有用。
我睡了。
半夜電話響起來,驚醒的時候一身汗,迷濛間也不知身在何處,我起身聽電話。
那邊叫我的名字,「我是思安,你睡了嗎?」
「什麼時候了?現在幾點鐘?」我糊塗地問。
「現在才十點鐘,這麼早就睡?」他問:「對不起,把你吵醒了。」
「沒關係。」我整個人像做夢似的。
「我想明天來看你。」他說。
「好,什麼時候?」
「你肯定明天沒約會?」
「下了班就回家。」
「好,那麼明天來找你。」
「再見。」我說。
我只覺得人像虛脫般的吃力,回房倒在床上,馬上又睡著了,做了許多惡夢。
第二天上班,跟同事說:「身體很虛,夢很多,要買點婦女強身補藥回來補一補。」
他們笑,「一上班,忙個半死,就啥子夢也沒有了。」
我也說:「幸虧有這份工作。」不由得歎一口氣。
那天下了班,我到超級市場去買罐頭食品,回家剛在掏鎖匙,有人在我背後「喂」的一聲,嚇得我跳起來,罐頭摔了一地。
「天啊,」我叫,「誰?」
我轉身,看見思安對牢我喜孜孜的笑。
「你!」我詫異,「你是怎麼來的?」
「你約我呀──,『下了班就回家』,我可在你門外等了半小時了。」他說。
「你幾時約我的?你怎麼曉得我的地址?」
他一邊幫我撿罐頭,一邊說:「你,糊塗了,昨夜你睡到一半,我把你叫醒的,怎麼?忘了?」
「哦,那真是你。」我怔怔的說。
「開門讓我進去坐吧。」他催我。
這麼一攬,我與他之間的身份已經消除了,我一邊開門一邊說:「你這個孩子……」
他笑一笑。
「喝什麼?」我取出啤酒,「啤酒好嗎?」
我盡量把自己的聲調裝得輕鬆愉快,他是林的親戚,我總要點面子,不想他那面的人以為我離開了他馬上變得很落魄。
但是思安很鎮靜的春著我,像是知道我的思想。
我問他:「你那個胖胖的女朋友好嗎?」
「你為什麼老問我的女朋友?」
「你要我問什麼?」我反問:「難道要問你是否快樂,這難免太複雜深奧了。」
「你快樂嗎?」
「當然不。」
「是因為林醫生?」他問。
「不全部,小部份是因為他,他也是我生活中不愉快經驗的一部份。」
「事實上你是一個可愛的女人。」他說。
「你真的那麼想?」我有點高興,「不騙人?」
「是的,你很當心自己,這是好事。」他說:「所以你比其他的女人可愛,其他的女人在失意的時候就會自暴自棄。」
我苦笑。「我明白你指什麼,她們又吵又鬧,倒不是想男人回心轉意,而是想把其他的女人嚇走,多數成功的。」我停一停,「而男人多數非常柏寂寞,於是乎破鏡重圓,白頭偕老。」
「你呢,你為什麼沒有那麼做?」
我搖搖頭,「我計算過,我是那種一輩子記恨的人,我不會原諒男人的不忠,再重頭開始也不會有幸福。」
他點點頭,「真是悲劇。」
我仰起頭笑了。悲劇呵。
「來,我們出去吃晚飯吧。」
「什麼?你請我,不如我請你。」我說。
「我也有正當職業,是個賺錢的人,為何不准我請客?」
我看著他。如果我由他請我,我們就成了約會的男女了,我不想使他有這樣的感覺。
他說:「我已經廿六歲,你不能說廿六的男人尚未成長吧?」
「啊,」我說:「現在許多廿五六歲的女人還把自己當小孩子,媽媽不准她遲返家呢。」
他笑,「所以我找不到女朋友。」
「那胖胖的女孩子呢?」
「她?她還在美國唸書,等她畢業真是一件疲倦的事,大學教育把青年人的成熟期拉後了足足六年,一切要待二年預科與四年文憑試之後才能開始,也難怪她們以為人生在廿四歲才開始。」
我「嘖嘖嘖」地說:「真能批評,於是乎把胖小妞給拋棄了。」
「不能說拋棄。」他說:「來,我們去吃飯。」
吃飯的時候他陪我聊天,很親切關心,如果不是我認識他已有一段日子,一定會以為他想在成熟女性身上找經驗。
「為什麼約我?」我問。
「在日本館子見你獨自坐在那裡吃飯,鐵板燒的煙霧籠罩著臉,臉上一種非常落寞的神情,在農曆年的時分居然如此孤單與不在乎,實在是引人入勝的,我認識你的時候,你是我長輩的女友,於情於理都不能約會你,後來你與林醫生分手,可是遇見我總是冷冷的,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女子,一定很多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