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亦舒
「童潤章。」
「正是此人,可是你阿姨頂不歡喜他,嫌他老,說女婿年紀不能比丈母娘更大。」
寧波忽然覺得寂寞,自己姐妹的事竟要由人轉述。
「聽說正印和你已經沒有來往?」
寧波頷首,這不是秘密,所有親友都知道此事。
孫經武搖搖頭,「女性的友誼,大抵不過如此。」
寧波立刻更正,「你應該說,整個人類的友誼都很脆弱,根本靠不住。」
孫經武微笑,「仍然維護姐妹啊!」
「這是事實,人與人之間總會生隙嫌。」
「多可惜,你倆曾經形影不離。」
這是真的,下床第一件事是找正印,把昨夜所做的夢告訴她。直到目前,有什麼略為奇突的事發生,她總是想,唏,正印會怎麼想,正印一定有別緻的意見。
「是因為邵氏製衣終於屬於你?」
寧波臉色大變,「孫經武,連你都用這種口氣,我非常失望,邵氏製衣合法出售,我與三位合夥人合法收購,是天公地道天經地義的一項商業行動,我與阿姨姨丈並沒有誤會,你不得含血噴人。」
孫經武不語。
「總有人會無中生有,無事生非,憑你我交情,應當站起來為我闢謠:『不,江寧波不是這樣的人。』不,你不但不為我講一句公道話,還幫著愉快地散播謠言,你居心何在?」
「我並沒有與第二個人提過此事。」
「姨丈年紀大,想退休,正印根本從頭到尾沒有承繼祖業之意,囡囡修的又是建築系,於是出售製衣廠股份,你別說得好像我陰謀併吞他人財產似的。」
孫經武舉手投降,「我並無此意。」
「又是我多心?」寧波冷笑,「我只佔百分之十五股,乃是受薪董事,打理舊部,安排他們爭取合理酬勞退休、轉職或留任,純因感情緣故,辦完此事,我一定拋出股份,撒手不理。」
孫經武看著她,「同時賺它一票。」
寧波看著他,「一買一賣,當然有利潤,這是投資之道,否則,款子放銀行裡,利息再低,也還有四五厘進帳,何必勞心勞力冒這種風險。」
孫經武說:「我只是個教書先生,此刻我對賺錢已無興趣。」
江寧波忽然笑了,過一刻,她轉變語氣,「看我,多無聊,竟為自己辨護那麼久,並做不到四十而不惑。」
「由此可知你多在乎此事。」
寧波攤攤手,「我根本不應跟你抬槓。」
孫經武看看腕表,「我要走了,保不定尊夫回家敲門,屆時我可尷尬。」
寧波沒有再笑,她送他出門,「再見。」
孫經武忽然溫柔地說:「我現在總算明白你為何可以與他長相廝守。」
寧波總算露出一絲笑意,「何故?」
「因為他完全不瞭解你,他看不到你凌厲無情的一面,可是他愛你,你在他眼中,永遠是坐在前一排的少女同學。」
寧波此時已經心平氣和,「也許你是對的。」
「保重。」寧波關上門。
她歎口氣,對或錯,已經沒有關係。
她記得入主邵氏製衣廠第一日,感覺奇異。多年之前,她自學堂出來,到姨丈處做見習生,寫字檯在他房外一個角落,暗無天日,白天都得開燈工作,姨丈有個壞習慣,有事只在房內大叫一聲,所有員工便放下手頭工夫赴進去應召。
下午,他興致來了,大點名,叫完這個叫那個,夥計個個不能專心工作,氣得苦笑搖頭。
是這樣熬上來的呀,江寧波。
她無法不真心待他,因為他是她的恩人。
就算這次收購,仍由她充當中間人,盡量賣得好價,現在,他可以安然移民外國住其中型公寓。
那一日,她坐在姨丈的房間裡,一眼看見牆角的夾萬,不由得嗤一聲笑出來。
老式生意人最喜事事一把抓,夾萬放屋裡,鎖匙繫在褲頭,便以為萬無一失。
寧波又歎了一口氣。
她沒有躊躇志滿?沒有沒有,有無感慨萬千?有有有。
真幸運,寧波想,她居然能把握到每一次機會,否則,一個自幼流離浪蕩,寄人籬下的弱女,怎麼會有今日。
「二小姐,」人事部主管恭敬的問她,「房間可需要裝修?」
「不用,就維持原狀好了,把蘇成坤與周伯才兩位請來開會。」
「是,二小姐。」
那天黃昏回到家裡,江寧波若無其事同丈夫說:「我終於學會做上海的黃魚參羹了,你試試。」
羅錫為笑,「你又要去上班了吧,以後可不容易吃到你親手做的飯菜了。」
孫經武說得對,在羅錫為眼中,江寧波毫無缺點,而且從頭到尾,羅錫為討厭邵正印,他一點也不覺得邵同江是一對姐妹花,在羅錫為面前,江寧波沒有身份危機。
江寧波現在是邵氏製衣的主人了。
股東建議更名,寧波只是說:「正在構思新廠名」,可是半年過去了,一個建議都沒有。
寧波的母親說:「為避嫌疑,你應該去買別的廠。」
「不熟不做。」
「可是——」
「媽,你別理江湖事,現在你逍逍遙遙,吃多點睡多一點,隨心所欲,多好。」
「你爸——」
「他很好,他轉了運了,社會富庶,也比以前老練,懂得欣賞他那樣的人,如今,他的不識時務已變為難得的清高,市政府最近請他去主持講座題目叫《中文報業滄桑史》。」
「那他一定擅長。」
「天生我才,必有所用。」
說這句話的時候,江寧波不是沒有豪氣的。
三十年過去了。
時間過得那麼快,她甚至沒有餘暇去檢討後侮某件事,已經有新的決策等著她頷首或是搖頭。
現在,她有她的社交圈子,活動範圍,她又有家庭有伴侶,不愁寂寞。
第九章
邵正印同母親說:「其實江寧波從頭就利用我們邵家。」
方女士細心想了想,「可是,我們不但沒有損失,倒在她身上得益良多。」
正印感慨地說:「這就是她過人聰明之處了,若每次招致對方損失,消息傳開,誰還願意同她合作?必定要大家有好處,她才能做長勝將軍。」
方女士點頭,「這麼說來,她不只是一點點小聰明了。」
正印答:「與她相處那麼久,要到今天才懂得欣賞她的機心。」
做母親的笑,「你卻並沒有跟她學習。」
「天分差遠了,她已經貴為老闆娘,我,我還是受薪階級。」
方女士安慰女兒:「可是你一直以來衣食住行都比她好。」
正印笑,「那是我與生俱來的福分,毋須爭取。」
對於江寧波來說,做夥計,食君之祿,必需忠君之事,故此非努力爭取不可,等當上老闆,因是自己生意,多勞多得,更加要重視利潤,不爭怎麼可以。
性格使然,她總無法休閒。
這幾年來,她盡量收斂搏殺格,意圖做得忙似閒,至少看上去舒服一點——不是在乎人家怎麼看她,是她要過自己那一關。
一日下午,她回到廠裡,助手任惠珠迎上來,「江小姐,日本有攝影師來拍袁齡儀的設計。」
「那多好。」寧波很歡喜,「小袁最近風頭十分勁,七月份《時尚》雜誌剛介紹過她,我們總算捧出人才來。」
「小袁鬧情緒,躲在房間裡不出來,人家記者與攝影等了多個小時了。」
寧波忍不住說:「神經病,人出名到一個地步承受不住便會發神經,她在哪裡?」
惠珠笑,「你來勸她。」
寧波一徑走到小袁房門口,「齡儀,開門,別耍小孩脾氣。」
裡邊沒有回應。
「藝術家小姐,就算不高興接受訪問,也不能叫人呆等,不如光明正大請人走。」
房內傳來袁齡儀小小聲音,「江小姐,我忽然怯場。」
「我明白,我陪你喝杯熱咖啡,鎮靜一下神經,把門打開好不好?」
門其實沒有下鎖,但總不能把她拖出來打一頓。
袁齡儀開門出來,寧波上前摟著她肩膀,「年輕多好,可以快意恩仇,肆意而為。」
袁齡儀低下頭,「我也不算太小了。」
寧波不出聲,此刻在她眼中,三十歲也還算年輕。
她問:「準備好了沒有?」
小袁吸一口氣,點點頭。
惠珠迎上來說:「模特兒那部分都拍攝妥當了,現在只等你了。」
寧波拍拍手下設計師背脊,「上吧,你以為做名人那麼容易,總不能一輩子躲躲藏藏不見人。」
寧波回到房中處理文件,一個小時之後,惠珠又過來,這次表情略為為難。
「日本人想訪問你,江小姐。」
「我?」寧波不以為然,「管我什麼事。」
「小袁言語中提到你,對你推崇備至,所以他們想同你說幾句話拍兩張照,十五分鐘即可。」
寧波無奈,攤攤手。
惠珠笑,「小袁很希望你支持她啦。」
「真可惡,無故拉我下水。」
惠珠大喜,「那是答應了,我去告訴他們。」
「慢著,為人為到底,把小袁得獎的那套湖水綠酒服給我穿上做活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