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亦舒
「自然。」正印理直氣壯。
「他的說法不一樣。」
「你幹嘛聽他一面之詞,況且,」正印有慍意,「有什麼話他為什麼不對我直接說,要跑到我表姐後面訴苦。」
寧波過一會兒才說:「他愛你,所以他怕你。」
「他懂得什麼叫愛?」
正印正把一件蟬翼紗的跳舞裙子折起放進衣箱裡。
寧波問她:「你懂嗎?」
正印笑笑,「不,我也不懂。」
寧波摸一摸紗上釘的亮片,「這紗有個美麗名字,叫依露申,英語幻覺的意思。」
正印十分吃驚,「我怎麼不知道,我多粗心!」
寧波長長吁出一口氣,「你我已經二十四歲,卻一次婚都未曾結過,還有何話可說。」
正印安撫她,「要結婚今天下午就可以結。」
寧波自顧自說下去:「幾次三番到巴黎、到威尼斯、到碧綠海岸……身邊都沒有人,真窩囊,真落魄。」
「一有人追,你就窮躲,還說呢!」
寧波訕笑。
「你可記得我們十多歲的時候,有天一起去看網球賽?」
「有一年我們幾乎每個禮拜都在網球場上看男孩子,你說的是哪一次?」
「哈,這次輪到你記性差了。」
寧波電光石火是想到了那件事,靠牆角坐下來,「呵是!那是當你和我都年輕的一個美麗五月早上是不是?」
那個男生叫什麼?胡龍傑、蘇景哲、伍春明、阮迪恩?不不不,不是他們,對,寧波完全想起來了,那個男生甚至沒有名字。
一直記得一個無名氏!
六年了,尚且念念不忘,真是奇跡。
「你猜他在地球哪一角?」
寧波答:「你可以登報尋他:絕望地搜尋某男士,某年某月某日在某球場偶遇後永誌不忘,渴望相見……」
正印不以為然,「這便是強求了。」
「你希望他在茫茫人海中自動浮現?」
「是。」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機會率就稍低,而緣分其實也就是碰機會。」
正印笑笑,這時男女同學已經知道這兩姐妹要走,紛紛過來辭別,她們索性打開房間門,與同學話別,擁抱,交換地址。
當天傍晚,姐妹倆叫了計程車前往飛機場,可是有人的車子早在門口等。
卻之不恭,只得推了計程車。
那位司機是許競飛,電機工程系博士生。
送到飛機場,正印給寧波一個眼色,示意她把他打發掉,那許小生不是笨人,把一切看在眼內,悄悄話別。
「寧波,我叫許競飛。」
寧波訝異:「我知道。」
「勿忘我。」
寧波笑了。
此時此刻,她學藝滿師,收拾包袱下山預備大施拳腳,好在江湖揚名立萬,往後日子吃粥吃飯,看的就是這幾年了,凡心已熾,哪裡還顧得情話綿綿,兒女私情。這許競飛統共掌握不到正確時機,可謂失敗。
「將來一定有見面機會。」
她與他握手道別。
「唏,」正印噓口氣,「總算擺脫了這班海底遊魂。」
寧波笑說:「生兒子有什麼前途,一天到晚追女生。」
轉頭一看,正印已經伏在座位裡睡著了。
這,也許是她們最後一覺,往後,便要不眠不休地搏系。
回到家,兵分兩路,寧波的行李跟正印回阿姨家,她人則先去拜見母親。
母親一年前已搬入新居,現在的住所雖稱不上華麗,到底位於中等住宅區,整潔得多,屋寬心也寬,方景惠女士寬容得多。
寧波記得她建議母親搬家那天的情景。
做母親的吃驚,訝異,「你,」指著女兒,「你哪裡來的錢?學費生活費兼乘飛機來來回回不去說它,居然還能替我付首期款子,我可不要用來歷不明的金錢!」
寧波一怔,正印已在一旁笑得眼淚都掉下來。
阿姨勸說:「寧波已儲蓄了好長一段日子,我又幫她投機炒賣,所以存了不少現款,若是來歷不明,怕不只這一點點,你多什麼心?」
寧波這才說:「若不是為了讀書,早三年都可以實現置業願望。」
阿姨接著說:「房產價格在未來十年大約會漲上十倍以上,我打算大量搜刮中小型住宅單位。」
方景惠勸方景美:「你不要太貪。」
方景美笑一笑,「你管你教書,我管我弄錢。」
這一年,房價瘋狂飆升,寧波已經賺了一注。
賺這樣的錢固然可喜,可是寧波希望她能夠在某機構佔一席位,做到名利雙收。
在飛機場迎接她倆的是阿姨。
她對正印說:「你爸找你。」
正印心驚肉跳:「他健康沒問題吧?」
「你放心,他壯健如牛,又離了婚,所以勤於操練身體,狀態猶勝昔日。」
寧波自心底叫出來:難道還打算結第三次?
阿姨說:「我對他說,真想生一兩個兒子呢,現在也是時候了,再拖,來不及了。」
咦,關係已經進化到這般文明,倒是好事。
正印問:「那他找我幹什麼?介紹女同學給他?」
「不,他打算叫你到廠裡幫他。」
正印立刻拒絕,「我不要做那種醃讚的小生意,我打算到銀行區找工作。」
寧波在一旁聽著不響。
果然,阿姨斥責女兒:「你一生衣食來自這間猥瑣的小型工廠,怎麼,現在配不起你大小姐了?」
正印噤聲。
寧波打圓場,「正印的意思是,她想到大機構工作。」
阿姨看著寧波,「你呢?你肯不肯幫姨丈?」
寧波笑道:「我求之不得。」這是真活。
「明天就去上工。」
「遵命。」
「現在去見你母親吧。」
母奈家有客人,人客是她父奈。
到了這種年紀,她父親也女胖了,外型看上去較為舒泰,語氣也較為鬆懈,不那麼憤世嫉俗。
最近,文化界重新奠定了他的地位,江某頗受抬舉,他一高興,也不管收入有否增加,已經放開了懷。
父母兩人齊齊感慨地說:「終於回來了。」』
仍然是白襯衫、牛仔褲,一臉稚氣笑容,可是雙目暗暗流露光華,蘊含殺氣,看樣子振翅欲飛,為達到目的也打算付出代價,途中不知打算踩死多少對頭。
「年輕真是好。」母親說。
寧波感慨道:「時間過得那麼快,終身要小跑步才追得上社會節奏步伐。」
她父親笑,「聽了也替你辛苦。」
寧波溫和地微笑,是,她的急進與父母一向有距離。
只聽得父親說:「寧波,多謝你補償母親,她今日總算安居樂業了。」
寧波不語。
氣氛居然有點溫馨。
半晌,寧波站起來,「阿姨在等我呢!」
「你去吧!你運氣好,有兩個母親。」
寧波笑答:「是,我是個幸運女。」
姨丈在等她。
採取疲勞轟炸手段,也不讓甫下長途飛機的外甥女稍加休息,一股腦兒把廠裡的煩惱向她傾訴。
說到最後,牢騷來了,「這世上除了至親,無一人可信,寧波你說是不是,笨夥計不中用,精明夥計踩老闆。」
寧波笑笑,咳嗽一聲。
姨丈立刻會意,「對,關於薪水——」他說了一個救目。
寧波一聽,不置可否,自然是嫌低。
街外起碼多十五個巴仙,她早已打聽過了。
好一個姨丈,不慌不忙,立刻笑瞇瞇地說:「你看我,老糊徐了,竟把去年的行情拿出來講,這樣吧寧波——」
又講了一個數字。
這下子約比外頭多出百分之十。
寧波笑了笑,「什麼時候上班呢?」
「明早八點半。」
正印知道了,對她說:「到這種私人小地方做,記錄在履歷表上敲不響,蹉跎青春,我情願挨老媽痛罵,也要到外頭闖一闖。」
寧波不出聲。
她何嘗不知道這個事實,可是這麼些年來,她在邵家白吃白住,總得回饋邵家吧。
正印看著她,「你覺得欠邵氏是不是?不必,連我都沒這種感覺。」
「你是他們親生,是他們的責任,他們活該對你好,供奉你。」
正印卻道:「這些年來,你也有付出時間精力,作為我母親的好伴侶,給她多少安慰,互不拖欠。」
寧波微笑,「我有我的打算,我一進邵氏,便是副總經理,你在美資銀行,頭一年不過是個學徒。」
正印鞠個躬,「是是,江經理,守為雞口莫為牛後。」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了。
一個月後,正印堅持要搬出去住,她母親忍不住訴苦。
「寧波,你看看你妹妹,硬是要自由,可是住在外頭小公寓裡,又向我借錢借工人借汽車,這算是哪一門的獨立?」
寧波只是笑,人各有志,她就不知多享受邵家的設施,她決定恆久住在邵家做客人。
「家裡有什麼不好?有人煮食有人收拾有人洗熨還有人聽電話,她偏偏要搬出去,才幾十星期,就又黑又瘦。」
寧波把一隻手按住阿姨肩膀,表示盡在不言中。
阿姨也握住寧波的手,「幸虧我還有一個女兒,」想起來了,「對,有朋友沒有?」
「事收未成,不談婚姻,江寧波何患無伴。」
阿姨聽出寧波心中豪情,非常欽佩,「這一代是兩樣子,多讀書真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