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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文 / 亦舒

    「互動。」

    「是,互動寫作。當然,成了名的大作家一個人用心即可。有人仍用鋼筆,有人用老式打字機。」

    「用什麼工具寫沒問題。」

    不為說:「文筆優秀才最重要。」

    「寫作路不好走啊。」

    不為無奈,「每個人都那樣說,我將找一份教席副業寫作。」

    「一輩子不成名呢?」

    「啐,你這張烏鴉嘴。」

    於忠藝用雙手掩住嘴巴,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能是出於真摯的關懷,但畢竟是造次了。

    他漲紅面孔不知所措。

    不為反而要替他解圍:「你放心寂寂無名是命數,不會怪你。」

    他嚅嚅。

    不為自嘲:「名字改壞了,若是大為、作為、必為,又還好些。」

    他不再敢說話。

    不為問:I一會去哪裡?」

    「陪伍先生複診,順便與他到碼頭坐一下看海。」

    「謝謝你。」

    「你真客氣。」

    於忠藝開頭不慣,伍太太與保姨也一般謝進謝出,那幾個孩子也是,「對不起」、「借一借」「謝謝你」、「沒關係」是口頭禪似。西方教育最令他納罕的是這一點,自己人也那樣客套,可是,又叫人那樣舒服。

    他這個沉靜的內地子默默學習。

    不為說:「他從前看到海十分喜悅,帶我出去釣魚,數小時一無所獲,仍然開心。」

    「現在也一樣。」

    他把碗筷帶回去。

    黃昏,不為總算把工作告一段落,買了冰淇淋帶回家中。

    伍先生已經到家,吹過海風,精神彷彿不錯。

    不為打開冰盒,讓他挑選各式冰條冰淇淋。

    他看了一會兒,忽然說:「小小安樂園蓮花杯,香草冰淇淋底下有一角香橙那種。」

    不為微笑「那家廠已經歇業。」

    「那麼可有夾心脆皮巧克力?」

    「有,有,這裡。〕

    於忠藝取出理發工具,見老人吃甜點,便暫時放一邊,斟出溫水給伍先生。

    不為問:「眾人呢2」

    「陪伍太太看戲去了。」

    不為問:「怎麼不叫我?」

    有意無意,擠她出局,叫她無趣。

    「也快回來了。」

    不為正想問是哪出戲,忽然聽見父親叫人:「詠坤,詠坤。」

    不為伏過去,「爸,我是不為,我在這國。」

    老人雙眼彷彿重新有了焦點,他訝異地四周環顧這樣說:「詠坤,我們怎麼會在這裡?」

    老父錯認她是母親了,不為連忙說:「這是家呀。」

    「家?」老人不置信,「詠坤,明天大考,你溫習妥當沒有?」

    「爸,你坐下。」

    「詠坤,關於我倆,我想與伯父母先講,我怕他們嫌我。」

    不為握住他的手,「不會不會。」

    於忠藝似有預感,「我去叫醫生。」

    老先生四肢忽然發軟。不為去扶起他。

    不為急得渾身是汗。

    「伯父伯母,我會好好上進,終身愛護詠坤——」

    他笑了。

    伍老先生的身軀滑到地上。

    這時,連不為也知事情不妥。

    於忠藝過來托起他頭部讓他呼吸步暢順。

    老人依然滿臉笑容,「我想起來了,你是不為。」

    不為答:「是,爸,我是不為。」她雙手顫抖。

    「為為,你長得這樣大了。」他終於認清楚女兒。

    「是,爸,我成年了。」

    老人大惑不解,「這些日子,我到什麼地方去了?」

    「你就在我們身邊。」

    〔是嗎,有許多事,都不記得了。」

    「爸,爸。」不為緊緊抱住父親,淚如泉湧。

    老人喉嚨忽然噗地一聲,不再言語。

    女傭默默站一角,門鈴響了,她奔去開門。

    醫生與救護人員一起搶進來。

    不為憐惜地看著老父的臉,他仍有笑意,不過雙眼漸漸褪卻光彩,終於呆滯不動。

    醫生命不為讓開,不為死命抓住父親的手。

    她的生命源頭已離她而去,她的胸膛像被一種凶器打了一個大洞,五臟六腑都掉了出來,用雙手接都接不住,血淋淋落了一地。

    她大抵是活不下去了。

    心中淒苦莫名,但是又慶幸子然一人,了無牽掛,大可以跟著父親一起走。

    不為伏在父親身上「爸爸,爸爸。」她號啕大哭,「爸爸!」

    像是回到極細小時候,受了委屈,被大哥大姐欺侮了,有怨無路訴。剛巧爸爸下班回來,伏在他身上痛哭。

    不為拉住父親不放,女傭與於忠藝出力也扯不開她。

    不為一直叫喊「別帶走我爸爸,別帶走我爸爸。」

    這一走就回不來了。

    聞者心酸。

    結果由醫生替不為注射,她頹然鬆手,眾人才能把老先生抬上擔架。

    不為迷迷糊糊倒地。

    第五章

    「姓伍。」

    「你想清楚了?」

    「我生我養我教,自然跟我姓氏,你反對嗎?」

    不為想一想,「我不反對。」

    不虞開口:「不允你別理不勞的事。」

    不為冷笑「我不怕人說我多管閒事,她是我親姐妹,為她被人叫三姑六婆,我心甘情願,人人撇清做君子,她找誰商量?」

    「你的主意未必是好主意。」

    「在這種要緊關頭,餿主意也好過沒主意。」

    「是是是,姑奶奶。」

    他與於忠藝又出去了。

    孩子們照常上學,不管怎樣,日子總要過下去。

    不為走到那缸金魚前,涓然淚下。

    保姨用手輕輕拍她的肩膀。

    不為轉過身子。

    保姨坐到她身邊,「事情辦得七七八八了,你們能力高,兄弟姐妹在一起合作,水到渠成。」

    不為握看她的手。

    「我在伍家二十年了。」

    她好像有話要說,不為仔細聆聽。

    「老了,想還鄉去,我原籍浦東,十分想念老家,還有親眷健在呢。」

    不為霍一聲站起來「你怎麼可以走?」

    「不為,你且聽我說,趁還有點力氣,我打算開一片護理院,專服侍老人,好讓他們舒舒服服走完最後一程,也是功德,地方已經找到,是一間舊的西式洋房,冷熱水俱全,已在裝修。」

    不為睜大雙眼「你要離開我們?」

    「女傭可拉桑有個表妹叫阿索利,懂得護理她會來報到,加上司機,太太夠人用了。」

    「你把事情告訴她沒有?」

    「說過了,她沒反對。她替我高興,她已把退休金發放給我。」

    「保姨你真的要走?」

    保姨一味陪笑「小於同我一起回上海。」

    「他也去?」

    「也是為他前途。在本市,高不成低不就,總不見得一輩子做擁工,辦護理院究竟是一盤生意。」

    不為忽然生氣了〔這樣無情無義,說走就走,撇下我們孤兒寡婦走,儘管走好了。〕

    保姨看著她,「我同太太說過.最難接受這件事的會是不為。」

    身後一把聲音說:「被你說中了。」

    那正是伍太太。

    〔保姨在伍家服務二十多年是難得的緣份,她又不是我們家生奴隸,當然有退休日子,你高高興興歡送她才是,怎麼會吵起來,這是西洋禮節嗎?」

    不為氣得落淚。

    保姨說:「年輕人統統喜聚不喜散。」

    伍大太答:「她自己第一個先走,她撇下我們就什麼事也無,你有空可以到浦東探保姨及阿忠。」

    不為說:「媽媽,我怕你少了他倆不慣。」

    「是差一點,可是,也不能把他們鎖在屋裡呀。」

    不虞出現,「什麼事?媽媽有話說,為什麼不叫我?」

    「保姨同阿總要返浦東開老人護理院。」

    不虞一聽,「哎呀」他叫起來:「好主意,做華僑生意,取價高,成本低,一流服務必有可為之處,保姨,沒想到你有上佳生意頭腦,佩服佩服。」

    不為氣結。

    不虞說下去:「太多美容院健身院了,競爭大,生意未必好做,老人服務會是一枝獨秀。」

    保姨笑得合不攏嘴。

    「保姨可出售股份?」

    不為一個人離開家門。

    她走到門口有車子駛過來。

    不為搶白:「你還在這裡?你升格做老闆了還不朝高枝頭飛去?」

    於忠藝不出聲。

    不為漸漸平靜下來「是,我爸已經不在,你的工作已經結束。」

    於忠藝仍然不響。

    「留不住你了。」

    他這才開口:「伍家上下對我客氣,我學習良多,十分感激。〕

    「多謝你陪家父最後一程。」

    「是應該的。」

    「幾時走?」

    「下個月初。」

    「快了。」不為依依不捨。

    「保姨說,現在家裡住得下,你搬回來吧。」

    老人搬出去,少壯挪回來。

    全靠這間祖屋了。

    那日回到公寓,不為工作至天亮。

    腰酸了四處走一走,口渴喝杯水,白光刺眼才發覺紅日昇起雙眼濕倦,倒頭用枕頭蒙面睡了一會。

    電話響,是翁戎打來。

    「朋友告訴我你家有白事。」

    「是。」

    「可以分家產了吧。」

    「每個人都那麼說,家母仍在世呢。」

    「應當趁早安排,免得來日手忙腳亂。」

    不為乾笑數聲。

    「你能分得多少?」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

    翁戎說:「你別傻,照規矩三分一,爭到底。」

    「你幾時回來?」

    「這一兩天,告訴你,回家住,在母親身邊搭張小床。」

    「合同可簽得成?〕

    翁戎歎口氣,「使盡渾身解數,總算馬到功成,過幾年年老色表,怕沒這樣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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