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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文 / 亦舒

    「兩年,生活實在清苦,我到新加坡大學任教,當年算是開荒牛,工作時間長,天氣炎熱,她忍受不住離鄉別井之苦,要求離婚,到澳洲發展,自此失去音訊。」

    「之後呢?」

    「佐明,你像審問犯人。」

    「她的確在念法律。」

    連佐明都覺得章先生好涵養工夫。

    「後來再也沒有遇上合適的人。」

    「可是,人海茫茫,你與母親是怎樣又遇上的?」

    章信懷也有點大惑不解,「是一位許律師通知我,曼寧患病,住院已有一段時間。」

    「又是許律師!」

    「是,我也覺得奇怪。這位許律師是什麼人?她為什麼知道我對曼寧依然念念不忘?」

    「你對她真的不能忘懷?」

    「越來越想念,我趕往醫院一看,原來曼寧同當年一模一樣,一點也沒變。」他寬慰地笑,「佐明,我想徵得你同意,我打算向你母親求婚。」

    佐明問:「你會帶她去星埠?」

    他點點頭。

    「我呢?」佐明頓感彷徨。

    「你可以來探望我們,也可以考慮與我們同住。」

    「媽媽戴心臟起搏器……」

    「那邊醫療設施都很好。」

    佐明轉過頭去,「媽媽——」聲音已經哽咽,忽然大聲號啕起來。

    終於失去媽媽了。

    不過。是一次愉快的失落。

    她一生加起來也沒有哭得那麼多,眼泡腫起,心裡卻覺痛快快,眼淚洗滌體內毒素,衝出體外,乾乾淨淨,蔣佐明可以重新挺起胸膛做人。

    她終於聽到了她在等待的電話。

    對方也是年輕女子,聲音有點遲疑,「我看到你在報上刊登的啟事,我也是一名受幸運之神眷顧的人。」

    佐明把握機會,爭取她的信心。

    她倆約了地方見面。

    佐明想,原來,那位先生所幫助的,全是有需要的單身年輕女子。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共同點。

    蔣佐明用了一日一夜講完她的故事。

    佐明沒想到對方是一位寫作人,單身母親,帶著一個幼兒生活。

    每一個單身母親背後都是一個曲折的故事:曾經深愛一個人,對他有憧憬,並且認為可以養育下一代,結果又剩下婦孺獨自過活……

    蔣佐明與王廣田十分投契。

    廣田神情秀怯,活脫似個文人,她說話帶著猶疑,不大肯定,明顯地欠缺信心。

    已經這樣出名了,仍然小心翼翼。

    這是正確的,切莫一點點成績,便挺胸凸肚,自招滅亡。

    一早,阿順回來工作,看見她們還坐著那裡說話。沒換過衣服,可見她倆通宵不寐。

    這時,佐明卻揉了揉眼睛,「困極了。」

    「請到房間睡一會。」

    「不好意思,我回家去休息。」

    「我們還沒有講完話。」廣田非常喜歡這個新朋友。

    佐明拍拍她肩膀,「那我不客氣了。」

    講了一宵話,耗盡了精力,不喜歡說話的人不知道說話需要多大力氣。

    佐明看見寢室一片象牙白,異常樸素整潔,簡約主義,一點多餘的擺設都沒有,非常欣賞。

    她蓋上薄毯子,悄悄入睡。

    廣田聽過故事,感慨萬千,原先,她以為自己最慘,最苦,最不堪,聽了蔣佐明的過去,才知道應當慶幸四肢健全。

    她不敢抱怨半句。

    這時,保母進來說:「綿綿有熱度,量過是0,為安全計,總得看一趟醫生,無論什麼疫症,開頭總是發燒咳嗽,像感冒一般。」

    「我陪著一起去。」

    保母去喚司機。

    廣田吩咐阿順:「客人醒了,請好好招呼。」

    她披上外套出去。

    蔣佐明不知睡了多久。

    夢中,她看見自己的左腿又長了回來,可以命令它做許多事。

    她又夢見自己結婚,對象是羅天山,可是撥開頭紗,看見的卻是唐某人,她驚駭地叫出來。

    最後,看見母親同她說.「本來,我只想把你撫養成人,已經滿足,不料做了一次心臟手術,在病榻上忽然不甘心,反正要死,不如放肆一點做人。」

    母親做得很對。

    佐明緩緩醒來。

    她忽然聽見有人在身邊同她說話,佐明背著門睡,一時看不見說話的是誰。

    那男子說:「是不舒服嗎,這麼晚還沒有起來。」

    聽了兩句,佐明知道對方誤會她是廣田。

    她咳嗽一聲。

    他卻不察覺,站在門口,一直說下去:「很多人不知道,寫字其實同抬鐵一樣累。」

    他是誰?聲音有點熟。

    「廣田,我想過了,我們結婚吧。」

    佐明嚇了一跳,這個誤會可大了,她非得立刻表明身份不可。

    她立刻自床上坐起,回過頭來。

    照說,對方應該立刻發覺她不是王廣田,可是門邊站著的年輕人卻低著頭,燒紅了耳朵,緊張地看著鞋面,他沒有抬起頭來。

    他低低說下去:「已不能想像生活中沒有你,我願意一生照顧你同綿綿。」

    佐明十分感動,她認出這個人了。

    這個英偉的年輕男子是許方宇律師的助手,他叫李和。

    佐明真代廣田高興。

    這時,她不得再次大聲咳嗽一聲。

    李和納罕,今日廣田的喉嚨怎麼了?

    他抬起頭來,看到另一個女子坐在床沿看住他微微笑。

    啊,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窘得目瞪口呆,已無暇辨認對方是什麼人,半晌,回過神來,一言不發,拔足奔出房去。

    佐明忍不住掩住嘴笑。

    阿順捧著早餐進來,正好看見李和落荒而逃,奇問:「李先生又到什麼地方去?」

    這時廣田與孩子也回來了。

    「什麼事這樣好笑?」

    佐明說:「廣田,你家裡又靜又舒服。」

    「是因為沒有男人的緣故吧?男人非得製造音響不可。」

    阿順放下食物與報紙出去了。

    佐明又咳嗽一聲,「剛才,人人誤會我是你。」

    「誰?」廣田詫異。

    「李和。」

    廣田不悅,「他走進我寢室來?」

    「不不,」佐明沒想到她這樣拘謹,「他站在門外,一步沒踏進來,所以才看錯人。」

    「啊,」區田臉色緩和下來,「他說些什麼?可是英文版乏人問津?」

    「不,他向你求婚。」

    廣田一聽,愣住,緩緩低下頭。

    這時,保母進來,「來,媽媽餵你服藥。」

    廣田連忙把綿綿摟懷中服侍女兒吃了藥,忽然怔怔落下淚來。

    保母連忙安慰:「醫生說是感冒,吃兩天藥就好,不用擔心。」

    她抱著幼兒出去。

    佐明輕輕問:「廣田,為什麼流淚,可以告訴我嗎?」

    廣田用手掩著臉,「我不想重蹈覆轍。」

    「他是另外一個人。」

    「我對目的生活心滿意足,我有收入,可以支付所有帳單,我有工作寄托精神,我只想好好把綿綿帶大成人。」

    佐明微微笑,「你聽上去像我母親。」

    「我的確是一名母親。」

    「為什麼看得自己那麼緊。」

    「因為過去太過淫蕩。」

    佐明笑出來,哪有女子會用這種字眼形容自己,再過份也不過推搪憧憬愛情,愛得轟烈之類。

    「結過次婚,也不算得什麼。」

    「一次已經足夠。」

    「或者,傷痕仍未恢復,你需要多點時間。」

    廣田感動,「你對我容忍瞭解,比姐妹還好。」

    「你有姐妹嗎?」

    「只得表姐姊。」

    第六章

    「去,再去見她們,現在你已是兒童故事女王,她們對你,一定用另外一副嘴臉。」

    廣田一瞼茫然,「女王?」

    佐明把日報給她看。

    斗大的字這樣寫:「兒童故事女王借魔幻世界寓言隱喻表白今日現實社會種種怪現象……」

    「呵,」廣田尷尬得無地自容,「這是江湖上手足開玩笑揶揄我,怎麼可以當真,明早我只需更加努力寫。」

    佐明看看她,「王廣田,你有救了,你完全知道這世界在發生著什麼事。」

    廣田感慨萬千,「我是摔倒過再爬起來的人,當然知道真相。」

    佐明說:「我也是。」

    兩個曾經滄海的女子瞼上都露出寂寥的樣子來。

    「你與羅君──」

    佐明連忙說:「我只剩一隻眼睛,樣樣要加倍看清楚才是。」

    「他不會嫌你。」

    佐明拾起頭,半晌答:「我嫌我自己。」

    廣田的感覺同她完全一樣,她們不禁擁抱對方。

    已經吃過那樣大的苦頭。再不愛惜保護自己,天地不容。

    廣田說.「請過來看。我做了一個圖表。」

    她們在電腦前坐下。

    廣田按動字鍵,圖文在營幕呈現。

    「假設我們的恩人叫光,你看,許方宇律師是關鍵。」

    「不,」住明說:「當中還有承德浩勳律師行。」

    「好,」廣田更改圖表,「光委託律師行,他們又派許律師做代表。」

    「都會中孤苦女子眾多,為什麼單選中我同你。」

    廣田抬起頭,「我與你之間,定有若干關連。」

    「是什麼?」

    廣田打出許多問號,「還未找到端倪。」

    「許律師怎樣找到你我。」

    廣田答:「這倒不難,都會地窄,找一個人很容易,私家偵探三天可以辦到。」

    「許律師對我倆的身世瞭如指掌。」

    「這也容易,都會裡喜說是非的人認真不少。」

    「廣田,我與你都想知道光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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