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亦舒
開明接上去:「怕把持不住家破人亡更加累事。」
周家信說:「我是遠遠看著就好,走都不敢走過去。」
開明不出聲。
那邊廂,邵太太正著人把幼兒抱得老高去把玩水晶燈上的瓔珞,唉,一下子就慣壞了。
忽然之間,周家信大為緊張,「來了,來了。」
眾人回過頭去,看到貝秀月緩步進來,開明的目光貪婪地落在她身上,秀月並無刻意打扮,頭髮用一隻蝴蝶結夾在腦後,身穿一套式樣簡單裁剪考究的西服,脖子戴一串黑珍珠,手上有一隻晶光燦爛的大鑽戒,那種打扮人人都做得到,可是她舉手投足就是有一股說不出的艷光。
周家信勝在有自知之明,真的遠遠站住。
邵富榮先迎上去,子貴跟在身後,許開明比周家信站得更遠,邵令儀那未婚的二哥卻如燈蛾撲火似走近。
只聽得秀月笑說:「我沒帶禮物來。」
邵富榮說:「人到了就已經足夠。」
邵太太看到她詫異說:「今天我們家裡有兩對孿生子,四個人兩張面孔。」
秀月只是笑,坐下邊喝香檳邊與妹妹敘舊。
孩子們一時認不清,過來叫秀月媽媽。
子貴後來說:「真沒想到我與秀月終於會踏進邵家大宅,與他們一家稱兄道弟。」
在她們小時候,邵家高不可攀,陰影籠罩她倆整個童年,現在發覺邵氏不過也是人。
開明終於不得不訕訕走過去:「日良兄呢?」
秀月抬起頭來,笑不可抑,「我們已經分開了。」
開明吃了記悶棍,只得退到一角。
邵太太過來與他寒暄,「你是令儀的媒人吧,幾時介紹個好女孩子給令侃。」
開明但笑不語。
邵太太貪婪地說:「最好家裡有三胞胎遺傳。」
開明忍住笑:「我會替二哥留心。」
秀月一直坐到完場,不住喝酒,那美貌漸漸變得可親,老幼都樂得親近,她卻很少開口說話。
飯後男士們到書房聊天,女士們聚在圖畫室,開明叫保姆及女傭去吃飯,他在客房暫時看管孩子,幸虧幼兒已倦,各自躺著吃手指,就快入睡。
開明替他們蓋上毯子。
卻不防遠遠有把聲音:「一霎眼這麼大了。」
開明抬起頭,見是秀月,「請坐。」
她坐下來,「今晚我到新加坡去。」
「這些日子以來你老是趕來趕去。」
秀月也笑,語氣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可不是,似在逃避什麼似的。」
孩子們睡著了,小面孔同洋娃娃差不多。
開明揉一揉疲倦的眼睛。
「真可愛,長得和你一模一樣,可以想像這一年你們有多累。」
「疲倦得時常想哭。」
「沒有流汗,沒有收穫。」
開明終於問:「你怎麼樣了?」
秀月回答:「沒有更年輕,也沒有更聰明。」
開明微笑,「可是看上去更漂亮。」
秀月低頭笑,「開明你一向最愛我。」
「今晚在場男士都為你著述,你看邵令侃的目光就知道了。」
秀月仍是笑,漸漸有點像訕嘲。
「穿衣服也規矩了,不那麼叫人提心吊膽。」
「做客人自然要入室問禁。」
話題還沒有開始便已經到了盡頭,開明不知如何覺得鼻酸,正在這個時候,子貴走進來。
她一看室內情形,「咦,兩個人坐得那麼遠,怎麼聊天,孩子們倒是睡著了,外頭已經散席,你們有何打算?」
秀月先站起未,「我打算回家。」
開明答:「我想早點休息。」
保姆進來,與女傭一人抱起一個孩子。
秀月問:「車子夠坐嗎?」
子貴笑,「我們現在開七座位小巴,剛剛好。」
邵富榮在門口送客,看著他們上車。
秀月用租來的大車與司機,臨走時朝他們揮揮手,這一別又不知要待何時才能見面。
開明原本想與子貴聊幾句,可是車內人實在太多,他出不了聲,然後在沉默中他居然睡著了。
到家子貴把他喚醒,他張開眼睛,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呆半晌,才下車。
直接走進睡房,又撲在床上,鼾聲即起。
子貴也累,可是仍有精神,一般妻子以為丈夫無心事才可以睡得那麼沉實,可是子貴知道,那是一種心死的表現。
男人既不能哭又不能抱怨,抱頭大睡是一個解悶的好方法。
子貴低下頭,孩子們那麼小,又是一對男孩子,長大了也不能與他們訴心事,她日後生活恐怕也會寂寞。
睡到五點多,孩子們嘩一聲餓醒,許家立刻燈火通明,大人全都跟著起來,
開明歎氣:「如此抗戰生涯。」
片刻吃完早點,孩子又睡過去,開明與子貴卻不敢再度上床,索性更衣上班。
子貴叫住丈夫,「你可有精神時間,我想與你談談。」
開明立感頭痛,「非談不可嗎,都聽你的好了。」
子貴輕輕關上書房門,「只需十分鐘。」
開明像被班主任留堂的小學生,低著頭不出聲。
子貴溫言說:「開明,這樣下去太痛苦了,我們還是離婚吧。」
開明一震,他經己作出這麼大的犧牲與那麼多的妥協,子貴仍然不放過他。
剎時他無比憤怒與委屈,「我不相信你是我所愛的邵子貴!」
「邵子貴應該怎麼樣?」她大為納罕。
許開明又答不上來,他的怒氣被悲哀澆熄,「想想孩子,破碎家庭,多麼可憐。」
子貴搖搖頭,「我比他們先來到這個世界,我亦有生存權,趁早分手,各盡其力,他們不會覺得異樣,他們只道父母天經地義應當分居。」
開明低下頭。
「此刻我同你的關係又不是夫婦生活,趁早結束不愉快經驗,從頭開始。」
開明問:「你的心意己定?」
「是,我會單方面申請離婚,屆時簽不簽字由你。」
開明怔怔看著子貴,她竟遺棄了他。
「開明,多謝你為這個家出力,沒有你,我們與邵家不會如此緊密。」
開明懇求妻子,「子貴,再給一次機會。」
子貴溫柔地說:「我已經給這段婚姻多次機會。」
「我怎麼不知道?」
「看,所以我倆在一起並無希望。」
開明無言。
公司已有電話來催。
他倆一起出門,在車子里許開明問妻子:「你搬出去住的話,生活費會有問題嗎?」
邵子貴愕住,像是聽到世上最奇怪的問題一樣,她半晌答:「敝公司去年繳稅後純利為一千七百多萬,我沒跟你說過?」
許開明呆呆地看著子貴,「不,你沒告訴我你己飛黃騰達。」
子貴低下頭,「我也有錯,我倆已不交談良久。」
「發生了什麼,子貴,發生了什麼?」
子貴微笑,「見到你如此惋惜,我倆也不枉夫妻一場。」
開明啼笑皆非,氣極而笑。
「我們是那種分手後仍是朋友的夫妻!」
開明把車駛到一角停下就走,撇下子貴,步行返公司。
他遲到十分鐘,渾身汗,需要換一件襯衫才迸會議室。
子貴的電話尾隨而至,開明對她說:「我不要與你做朋友。」掛線。
周家信走出來,「開明,業主在等你。」
許開明強顏歡笑,「對不起馬上來。」
那天他回到家裡,打電話召回子貴,對她說:「你搬走好了,這是我的家,我不會與孩子們分離。」
「我知道你深愛二子。」
許開明哽咽。
「我會搬走,但與你約法三章,為此我換取隨時隨意探訪權。」
「很公平,你可以帶走任何你需要的東西。」
「開明,我無所求。」
許開明說:「那麼不失為一宗簡單的離婚案。」
「是,這是我處事習慣。」
許開明笑了,忽而流淚,他承認:「也許我們真的可以成為朋友。」
翌日子貴就搬了出去。
新居在島的另一端,與老家來回需大半個小時車程,她每晚伴孩子入睡後才返回新家。
開明攤攤手,「他們半夜起來找媽媽。」
了貴答:「他們會習慣的,許多母親都沒有力氣當夜更。」
「新居需要裝修嗎,我可以代勞。」
子貴沉默一會兒才回答:「不,開明,我從來不喜歡你的手法。」
開明到此際才知道子貴其實討厭他。
可是她不比秀月,她自小擅長收藏她的感情。
周家信與邵令儀知道消息後訝異得捶心捶肺。
「怎麼可能!你們是有史以來最理想的一對夫妻。」
「開明,告訴我,解我心頭之謎,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不會是有第三者吧?」
見許開明不出聲,邵令儀瞪大雙眼,「第三者?」
「是。」
「你,還是子貴?」
「我。」
第九章
周氏伉儷齊齊驚呼。
許開明低聲說:「有些女子可以容忍配偶不忠,有些絕不,邵子貴是後者。」
「你有不忠行為?」
「令儀,我們不方便再問下去。」
許開明卻直認不諱,「有,我的心早就背叛了子貴。」
邵令儀歎息,「我早點聽見這供詞,就會對婚姻三思。」
許開明疲倦地說:「我需要你們的友誼,請別離棄我。」
周家信與邵令儀都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連忙說:「開明,你永遠是我們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