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亦舒
「這倒不會。」
「叫她送一輛三百公尺的白色遊艇來。」
當日半夜,旅舍的電話鈴驟響。
是開明先驚醒,立刻取過聽筒。
「開明,叫子貴來聽電話。」
是周家信的聲音。
「有什麼事你對我說也一樣。」
「也好,子貴的母親在家昏迷,送院後證實腦溢血,已進入彌留狀態,你與子貴立刻趕回來吧。」
開明深深呼吸一下,「岳父知道沒有?」
「正是岳父叫我通知你們及秀月他們。」
「我們立刻回來。」
「你叫子貴節哀順變。」
他立即開亮所有的燈,叫子貴起床更衣,接著撥電話找飛機票。
天已經濛濛亮,他提著行李,一手緊緊摟著子貴,趕到飛機場去。
子貴被他叫醒知道消息後一句話也沒說過,十分冷靜地跟著丈夫上路。
抵埠之後直接趕到醫院,剛來得及見最後一面。
秀月比他們早到,對妹妹說:「她一直沒有再甦醒,也沒有遺言。」
子貴蹲在母親身邊,頭埋在母親胸前。
秀月說:「日良在邵富榮處。」
子貴終於哭了,秀月走到妹妹跟前去。
起立之際她掉了一樣東西。
開明看到那是她的手套。
已經春天了還戴手套,他輕輕拾起,握在手中,加力捏了一下。
子貴叫他。
他匆忙間把手套放進外衣袋裡。
「開明,請與繼父說,我請求他,刊登一則訃聞。」
開明一愕,覺得為難。
子貴有時常執著拘泥於這等小事。
他約了吳日良一起到邵富榮辦公室去。
邵氏對他一貫客氣,「一切都已辦妥,你莫掛心。」
開明開門見山:「岳父,訃聞可否用你的名字登出?」
邵富榮一怔。
開明知道不能讓他詳細考慮,隨即說:「這麼些年了一一」
邵富榮揚起手,叫他噤聲。
他背著他們站在大窗前看海景,過了約莫十分鐘,許開明只當無望,邵富榮忽然轉過頭來,「好,我會叫人辦。」
開明鬆一口氣。
吳日良也深覺岳父是個有擔待的男人,緊緊握住邵氏的手。
秀月看到報紙上啟事,輕輕說:「子貴可以安心了。」
開明正站在她身後,「你呢,你在乎嗎?」
秀月哼一聲,「許多事活著都不必計較。」
子貴霍一聲站起來,「因為你不知道母親的委屈。」
秀月看著妹妹,「還是你的委屈?多年來你跟著母親低聲伏小,我以為你心甘情願,原來並非如此。」
吳日良立刻過來勸:「秀月,日後會得反悔的話何用說太多。」
秀月看著他,悲哀地說:「你懂得什麼,這裡不用你插嘴。」
開明知他無法維持中立,連忙把子貴拉進書房。
子貴已氣得雙手簌簌地顫抖。
開明斟一杯拔蘭地給她。
子貴一飲而盡,過片刻說:「我們走吧。」
開明蹲下來輕輕說:「這是我們的家,走到什麼地方去?我去趕他們走。」
子貴說:「我氣得眼前發黑,都忘記身在何處。」
開明再到客廳,秀月已經離去,只剩吳日良一人。
他轉過頭來,「我代表秀月致歉。」
「沒有的事,她們孿生子二人等於一人,時常吵吵鬧鬧。」
吳日良攤攤手,「我根本不知發生什麼事,秀月遷怒於我。」
開明說:「你多多包涵。」
吳日良苦笑,「我一直站在門外,不知如何自處。」
「她心情不好,你別見怪。」
吳日良歎口氣,「你見過她開心的時候嗎?」
開明不敢回答。
吳日良站起來,「我需回新加坡去。」
開明問:「秀月呢,她可是與你一起走?」
「她仍然在倫敦。」
開明歎息,「夫妻分居,自然不是好消息。」
吳日良與開明握手道別,「幾時我倆合作。」
周家信最高興,因新公司不乏生意,也只有他們這一家。
開明的抽屜裡收著那隻手套,時時取出來放在案頭看,手套顏色鮮艷,紫色羊皮,手背上繡一朵紅色的玫瑰,照說顏色配得十分俗氣,可是因為面積小,反而覺得精緻。
秘書看見詫異,「是許太大的手套嗎?與她灰色套裝不相配。」又說,「好久不見許太太。」
開明惆悵,「她與友人合辦一間出入口公司,忙得不可開交,我都不大看得到她。」
「那多好,夫妻倆一起創業。」
開明不語,他並沒有已婚的感覺,回到公寓,時常一個人,跟以往一樣在書房看電視新聞休息喝上一杯,然後沐浴就寢,有時子貴會給他一個電話有時不,他差不多一定先睡,在不同的臥室裡。
她吵醒過他幾次,他趁機與她聊天,她累極還需敷衍他,覺得辛苦,便建議分房,開明如釋重負,立刻通過建議。
現在他們寫字條通消息,或是靠對方秘書留……
這不是許多人的理想嗎,婚前同婚後一點分別也無。
第一次在教堂裡看到子貴以及她那串斷線珍珠,似乎己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許開明和周家信說:「我想到倫敦走一次。」
「我們在倫敦並無生意。」
「快要有了。」
「也好,就派你去考察一星期。」
「皇恩浩蕩。」
「卿家平身。」
開明想起來,「你與邵令儀的婚姻生活可愉快?」
「非常好,她真是一個可愛的女子,我幾乎每天都會在她身上發掘到一個優點,我倆都將應酬減至最低,盡量爭取相處時間。」
「令儀沒有工作?」
「她從來沒有工作過,也不會在現時找工作。」
「平日忙些什麼?」
「做家庭主婦呀,侍候我已經夠她忙。」
開明微笑,由衷地說:「真高興你們如此幸福。」
「岳父也那樣說。」
開明說:「幸虧那天你來到那個生日宴。」
「可不是,令儀說,幸虧她夠周到,不介意到父親女友的壽筵去。」
「幸虧。」
「令儀喜歡孩子,我們打算養一群。」
周家信絮絮地談下去,展覽幸福到這個式樣,幾乎有點小家子氣。
開明想,這本來應該是他,不知怎地,像手錶零件般細碎的齒輪牙錯了格,沒有把發條推動,故此他的生活落到現在這種式樣。
而周家信卻無意中得之,他家門口的柳樹一定已經成蔭了。
那天回到家裡,意外地發覺子貴在廚房裡忙著做菜。
開明好奇,「是什麼?」
「烤羊腿。」
「怪騷氣,這回子誰吃這個?」
「我有一個中學同學自遠方來,堅持要我在家請客。」
開明一早知道這陣仗不是為他,故不失望。
「可需要我避出去?」
「吃過飯你躲進書房就很妥當。」
「子貴,」開明說,「其實我們應該各自擁有不同住所。」
子貴不語。
開明換過一件襯衫。
她在身後問:「你幾時去倫敦?」
「下個月。」
「可會去看秀月?」
「看抽不抽得出時間。」他取過外套,「我回公司去料理一點瑣事。」
子貴抬起頭,「請便。」
回到寫字樓開亮燈,呆坐一會兒,忽然鼓起勇氣撥電話到倫敦。
電話沒響多久即有人來接聽,正是貝秀月本人。
才喂一聲,她也認出他的聲音,「是開明?」
開明笑了,不知怎地鼻子有點發酸,「你沒出去?」
「最近我極少上街。」
「不覺得沉悶?」
「也該靜一靜了。」
「我下月初到倫敦來。」
「我們得一起吃飯。」秀月似乎十分高興。
「我們去吃印度菜。」
「我知道有一家叫孟買之星。」
開明淚盈於睫,「不不,蘇豪有間大吉嶺之春,咖哩大蝦辣得人跳起來。」
「一言為定。」
開明輕輕放下電話,他伏在雙臂之上,一聲不響,就那樣累極入睡。
是子貴把他喚醒:「你果然還在公司裡,我的同學己走,你可以回來了。」
家務助理正加班收拾殘局,許開明一言不發,上床休息。
他沒想到秀月會希呼魯來接他。
一出通道就看見一張雪白的面孔迎上來。
他立刻與她擁抱,把下巴擱在她頭頂上緊緊不放。
秀月的聲音被他胸膛掩蓋,含糊聽到她說:「真高興見到你。」
開明輕輕鬆開她,「讓我看清楚你。」
秀月破格穿著一套藍布衣裙,倫敦的初夏尚有寒意,故肩上搭一件白色毛衣。
開明問:「你怎麼知道我今天乘這班飛機」
「要打探總有辦法。」
「我們現在到什麼地方去?」
秀月輕輕說:「一步一步走,一天一天過。」
開明想一想,「你講得對。」
秀月將車子駛入市區,「先到我家來喝杯茶。」
「是誰的房子?」
「我的名字,由你自山本處替我爭取回來。」
「有無同山本聯絡?」
「他與我通電話總是兩句話:一,問我幾時回去,二,問我錢夠不夠用,我的答案是不與不。」她笑了。
車子在海德公園附近停下。
秀月抬起頭,「我可有和你說?」
開明答:「沒有。」
「吳日良與我正辦手續離婚。」
開明十分難過,「當初緣何結婚?」
秀月笑得彎下腰去,「你呢,你又為何結婚?」
開明隨她上樓,「我訂婚已久,我非結婚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