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亦舒
他伸手推她,「秀月,起來,醒醒,別叫子貴擔心。」
秀月只蠕動一下。
「叫醫生來看看。」
「不用,體溫呼吸脈搏都正常,她只是疲倦,你給我盡情睡的機會,我也可以一眠不起。」
房間內有一股幽香,開明終於忍不住,「是什麼香水?」
子貴答:「我不知道。」
房內傢俱仍是開明幫她挑選的那幾件,床几上放著她昨晚佩戴過的鑽飾。
「醒醒,秀月,醒醒。」
秀月終於被吵醒了,不勝其煩地說:「子貴你真討厭,你一人去上學好了,有你考第一還不夠?」翻個身,仍然睡。
子貴哈一聲笑,「你倒想,你以為你只有十七歲還在上學階段?」
開明連忙拉子貴走出臥室,「我們說好去註冊結婚。」
「有無通知證婚人?」
「糟,岳父不知有無時間。」
「看你。」
「不如找周家信吧。」
第六章
子貴凝視他,「你與秀月都急於結婚,像是要逃避什麼。」
開明坐下來,「最快結婚的會是周家信。」
「會嗎?」
「那麼好的岳家打著燈籠沒處找。」
開明為著掩飾內心忐忑,立刻撥電話給老周。
「老周,可有收穫?」
周家信眉飛色舞,「開明,我必定重重謝媒。」
「從此星期六你來當更吧。」
「我與令儀有說不完的話題,我就是喜歡比較成熟的女子。」
「天賜良緣。」
子貴在一旁拍手,她興奮地說:「繼父最掛慮大女兒婚事。」
老周的歡笑聲感染了他們,爭著在電話裡祝賀他。
然後,他倆聽見身後有人嬌慵地說:「什麼事那麼開心?」
開明一抬頭,發覺秀月終於起來了。
白皙的臉十分清麗,卸了妝的她與子貴更加相似。
兩個人站一起分不出彼此。
秀月穿著皮裘當浴袍,「暖氣不足。」
子貴笑,「是新加坡太熱情。」
秀月笑笑坐下來,捧著開明的茶杯就喝,「錯,吳日良會做生意會做人,但不懂談戀愛。」
「那何故與他在一起?」
秀月又笑,「嫁禍於他呀。」
子貴詫異問:「你自視為禍水?」
秀月不語。
子貴頷首:「紅顏是禍水。」
秀月垂頭答:「我臉色都已經灰敗了。」
子貴過去蹲下,細細打量只比她大十分鐘的姐姐,「沒有,仍然粉紅色。」
許開明一聲不響在旁觀察。
他想到弟弟,如果弟弟生存,只比他小兩歲,兄弟當可有商有量,人就是這樣,失去哪一樣就永遠懷念哪一樣。
秀月當下笑瞇瞇地說:「我與吳日良要結婚了。」
開明一震。
子貴由衷地高興,「姐姐應當先結婚。」
「我們也許到英國舉行婚禮。」
子貴一怔,「為什麼跑那麼遠?」
秀月答:「他父母不喜歡我。」
「為什麼?」子貴愕然,她想都沒想過會有人不喜歡秀月。
秀月低聲道:「因為我結過婚。」
子貴不相信雙耳,「這年頭誰沒有結過婚?」
秀月笑了,與妹妹擁抱,「子貴你總是幫我。」
開明到這個時候才開口:「那你該詳盡考慮,何必委屈呢。」
秀月的理由很奇怪:「我一定要結婚。」
「沒有道理如此倉猝。」
「不不,」秀月又微笑,「我喜歡倫敦,那處長年累月不見陽光,臉上不會起雀斑,小報上新聞多多,不乏娛樂,人人臉色陰沉,滿懷心事,正好陪我,我不介意。」
開明看子貴一眼。
沒想到子貴用的卻是陳腔濫調,她說:「只要你高興就好。」
開明一愣,他不相信子貴會不關心她。
他們雙雙告辭。
一上車開明就說:「我不贊成貝秀月嫁吳日良。」
子貴不語,亦不指正他話中荒謬之處,半晌,開明忽然笑了,自嘲曰:「誰管我的意見。」
他把子貴送回家,然後回公司趕一點工夫。
開頭一小時還能集中精神,接著,開明坐立不安,終於,他取起電話聽筒,放下,然後再拿起再放下,三五個回合之後,他終於找到他要找的人。
她的聲音與子貴簡直一模一樣。
開明低著頭,「我知道你還在家,要不要出來喝杯咖啡?」
秀月訝異,「開明,你有話要單獨與我說?」
開明承認,「是。」
秀月講了一個咖啡座的地址,「三十分鐘後見。」
開明立刻抓起外套出去。
走到街上,卻又茫然,這股勇氣從何而來?冷風一吹,他怯了一半。
終於取了車駛上山,看到秀月已經在那裡等。
她仍然沒有化妝,只是嘴上抹了鮮桃紅色的胭脂,更顯得皮膚似羊脂般白凝,雙目烏亮,看到開明,笑起來。
開明忍不住調侃她:「終於睡醒了。」
秀月把雙臂抱在胸前,她穿著件淡藍色小小兔毛絨線衫,十分別緻,她瞇著眼睛,「今天好太陽。」
開明歎口氣,「不同你談天氣。」
秀月笑,「第一次約會總得談談天象。」
是,開明一怔,這的確是他第一次與她單獨見面。
開明咳嗽一聲,「請你再三考慮嫁入吳家的事。」
秀月緩緩說:「我從未打算嫁入吳家,或是張家,或是李家,我只是與吳日良結婚。」
「他家長輩有極大勢力。」
秀月低頭,「你說得十分真確。」
「你倆需要克服整座頑固的山,你們不會幸福。」
秀月緩緩說:「那倒不見得。」
「何必去挑戰他整個家族,你又不愛他。」
秀月沉默,半晌抬起頭,「我不愛他這件事是否很明顯?」
開明沒好氣,「只要有眼睛就看得出來,當然,除出吳君本人。」
秀月頹然,「糟糕。」
開明勸說:「打消原意,何必急著結婚。」
秀月說:「我有非結婚不可的理由。」
「那又是什麼?」開明探頭過去,「請告訴我。」
秀月要過一陣子方回答:「才說要結婚,繼父、母親、妹妹重新接受我,對我另眼相看,我再一次享受到家庭溫暖,實在不願放棄,對他們來說,我再婚表示改邪歸正,大家安心。」
開明啼笑皆非,「於是你想,何樂而不為。」
秀月答:「我想找個歸宿。」
「吳家是個四代同堂的大家庭,你不需要那樣鄭重的歸宿。」
秀月點頭,「你很清楚他們家的事。」
「在某一範圍內,吳日良可以運用有限的自由與金錢,相信我,他是一隻提線木偶,他祖母控制他父母,他叔伯,以及以他為首的二十二個孫子孫女。」
秀月不語。
「請你三思。」
秀月把臉埋在手心中,「只有你真心接受我本人,真誠對我好。」
「不要構成對吳家長輩的威脅,他們會反擊。」
「可是吳日良會站在我這邊吧。」
許開明鄭重警告:「不要試練這個人,以免失望。」
秀月微弱地抗議:「他愛我。」
開明立刻給她接上去,「他肯定愛他自己更多。」
秀月忽然笑了,握著許開明的手,「多謝你做我感情的領航員。」
「你會接受我的愚見?」
秀月答:「我會考慮。」
開明鬆口氣,「我肚子餓極了。」
秀月忽然問:「你呢,你又為何急急要結婚?」
開明想了想,「我最喜多管閒事,同子貴結了婚,可以名正言順管她的家事。」
秀月微笑,看著落日,「你沒想到子貴的家境那麼複雜吧。」
可是許開明這樣答:「我還可以接受。」
那天他們離去之際,開明四處看秀月有否漏下手套或絲中等物。
那次沒有,但感覺上開明認為她什麼都會不見,並且失落了也不在乎,不覺可惜,她擁有實在太多,幾乎是種負累,一旦不見什麼,像是減輕包袱,又怎麼會難過。
還沒到聖誕,周家信與邵令儀就宣佈婚訊。
急得什麼都來不及辦,索性到外地去註冊,只請了幾位親人,大部分朋友要看到報上的啟事才知有這件事。
許開明有點沮喪,同子貴說:「這個假期本來是我們結婚的日子,半途殺出一個程咬金,被他霸佔了去。」
子貴感喟:「現在一定又流行結婚了。」
「一定是,人人都把結婚二字掛嘴邊。」
「不,還身體力行呢。」
開明驕傲地說:「由我們先帶領潮流。」
「可是我們還沒有舉行婚禮。」
「因為你不想學大姐那樣簡單成事。」
子貴有她的苦衷:「我母親的兩次婚禮不是匆匆忙忙就是偷偷摸摸,秀月在名古屋結婚,我們連照片都沒有,都非常遺憾,我的婚禮一定要鄭重其事。」
開明歎口氣說:「看樣子是非成全你不可了。
「謝謝你。」
「那可惡的周家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法……」
他們一行人都趕到溫哥華去觀禮。
子貴身負重任,代表母親與姐姐,在婚禮上,她見到正式邵太太,因不好稱呼,故此只帶著微笑遠遠地站著。
邵太太目光落在子貴身上,點頭打招呼,子貴已覺得有面子。
開明把這一切都在看在眼內,為之惻然,假使這女孩希祈得到一個盛大的婚禮,就讓她得到一個鄭重的婚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