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亦舒
馬可洩了氣,「三哥抓起了她們。」他說。
榭珊馬上靜默了。
隔一會兒她說:「馬可,我們不能現在走。」
馬可哀求她:「榭珊,我們不走,可能永遠走不了,這些日子來,我們只逃得比他們快一步而已。」
「我知道,」榭珊說,「可是我們要叫路加把那兩個女孩子放出來,這一切與季少堂無關。」
馬可說:「你以為他是為孩子的事氣憤?並不是,他以為你離開宋家明是為了他!所以現在不甘心,我們何必為這個小人而改變計劃?」
榭珊看著我,「少堂,馬可說的話,可是真的?」她並不置信,一臉惋惜的表情,「少堂。我們難道不是朋友嗎?」
我說:「你們走吧,但別希望走得遠。」我轉身離開。
我聽見榭珊說:「路加一向心狠手辣,我們一定要他把孩子交出來……」
我心中酸甜苦辣堆成一起,我是傻子,不折不扣的傻子,竟會為了一個陌生的女人把我過去二十年所得全盤拋棄,賠上我孩子的性命。
走到樓下,我剛要叫車子,肩膀上有一隻手搭上來。我本能地回頭擋開那隻手,在路燈下看到宋保羅。
他問我:「他們在樓上?」
我說:「你找了來了?」
「是。」
「你的好兄弟馬可在樓上,」我憤怒的說,「我們都受他愚弄了,上去抓人吧!」
他站在那裡不動,臉色陰晴不定。
我冷笑,「說來說去,你們是一家人,血濃於水。唯一的傻瓜是我。」我痛苦地大笑起來。
我奔到巷口叫街車。
瑞芳,現在我只有瑞芳了,我必須要通知宋路加,叫他把孩子還給我。
我竟會這麼愚蠢,適才宋路加威脅我的時候,我竟會掛慮榭珊的安全問題,我事事以她為重,可是她與宋馬可徹底地利用我,欺騙我。
我只有瑞芳了。
我趕到家中,聲嘶力歇地叫:「瑞芳!」我撲在門前按鈴。
大門開了,客廳燈火通明,一屋的警察,我惶恐地問:「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人答我,屋子出乎意外的靜,只有一雙雙的眼睛朝我看來。
我拉住岳父,「瑞芳呢?」我快支持不住了。
岳父厭惡地摔開我,他臉色煞白,面孔上有淚痕。
「瑞芳!瑞芳!」我狂叫。
瑞芳轉出來,「我在這裡。」
我跑過去,她把我帶到書房,書桌上白布遮著一具小小的屍體。
「看,你過去看呀!」瑞芳哼哼的笑,她推我過去。
「瑞芳!」我慘叫。
她猙獰地盯著我,「去看呀!」
她哈哈大笑,把白布「刷」地掀開,我看到盼瞇躺在桌子上。
我狂叫起來。
瑞芳問:「你害怕是不是?這是你的小女兒,你看清楚了沒有?現在你滿足了?」她一步步逼過來,扯大著嘴巴笑。
我叫了一次又一次,不住的狂叫著,整間屋子,開始旋轉,我伏在小小的身體上,終於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張開眼睛,只看見一片白色,我就知道是醫院。
想到盼瞇,我心如刀割,流下淚來,大聲叫「瑞芳。」
護士走進來,問我:「什麼事?」
我問:「我妻子呢?」
她有點不耐煩,「我們不知道。」
我說:「我要出院,我能出院嗎?」
「自然,你簽了字就可以出院。」
「誰送我進來的?」我問。
「警察。」她簡單的說。
我問:「家人呢?我的家人——」
護士不耐煩的打斷我:「你靜一靜,別吵著別的病人。」
我打電話到鮑家去找岳父,傭人並不肯替我接過。
完了、什麼都完了,盼妮的下落不明,瑞芳又放棄我,我茫然的想,我現在可真是六神無主了。
我回到病床上去坐著,整個人秫秫發抖。
護士推門進來說:「有人來看你。」
我害怕地拾起頭,看到鮑老先生站在我對面。
他冷冰冰的說:「我代表瑞芳,請你在離婚紙上簽一個字。」
「不!」我慘嚎起來,「我不簽,我不離婚!」
他憎恨的說:「男人大丈夫,爽快點好不好?」
「你讓我見過瑞芳!」
「瑞芳進了療養院,她已經精神崩潰,怎麼見你?」
我拔直喉嚨叫:「瑞芳!瑞芳!」
鮑老先生把那張文件放下,「你仔細想一想,還有沒有資格做瑞芳的丈夫,如果你還有一點良知,就應該放過她,再給她一個機會。」
「盼妮,」我問,「盼妮呢?」
「你早已拿你兩個女兒去換取那個陌生女人的心,交易失敗,女兒已與你無關,」他一點表情都沒有,「她的生死存亡與你全無關係。」
我搖搖晃晃自病床上掙扎起來,鮑老先生退後兩步,我就摔在他面前,倒在他腳下,他卻沒有攙扶我,他們唾棄我。
我哭,護士把我拉開,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出院後的口子,我不知是如何度過的。
我終於在離婚書上簽下了我的名字,把它寄到鮑家去。
我在小旅館租一間房間住,終日沉迷醉鄉,等到身邊的東西都當盡之後,我寫信給我的經理人,問他要錢。
只有喝醉了酒,我才好過一點,我不願自己有清醒的時間。
那日在「美人魚酒吧」,我捧著廉價的白酒,往嘴巴裡倒,聽到有人打聽我的名字。
我根本不願意抬起頭來,我已經沒有這個力氣,況且即使我報上名去,也沒有人會認識我,我的身體已經發臭,頭髮與鬍鬚已有多月沒剃,我側側身,避開那人。
誰知他直向我走過來,叫我:「ST。」
我張開眼睛,看到我的經理人,我反而有點高興,沒猜到他會關心我,居然這麼遠來找我。
他問我:「ST,你怎麼了?」
「沒什麼,你帶了錢沒有?」我問。
「ST,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他很難過,「你怎麼了?你妻子呢?發生了什麼事?」
「錢呢?」我問。
「錢我有,你放心,可是第一件事是要把你從這個鬼地方救出去。」
「什麼鬼地方?這個地方又有什麼不妥?」我抓緊著酒瓶,「喂,如果你還是我朋友——」
「我們找個中國澡堂去洗澡,走!」他拉著我走出酒吧。
戶外的陽光使我張不開眼睛,我懶洋洋的跟在後面,什麼也不在乎。
他幾乎哭出來,「ST,你不要嚇我,告訴我你只是在找靈感,下一部小說你打算寫醉漢的故事,是不是?」
我喃喃的說:「萬境歸空。」
他說:「外頭發生了好大的事,你知不知道?」
我茫然問:「什麼事?」
「你們中國人的事,你難道不知道?」他把我拉到報攤去,「最短的政變,看見沒有?」他指著報紙的頭條,「他們失敗了,代價慘重。」
我瞇起眼睛,只看見一個「宋」字,仰起頭就笑,笑得彎下了腰,眼淚都流出來。
「ST!ST!請你控制自己。」經理人把我拉進車子裡。
我手舞足蹈的笑,經理人用手掩住了臉,我嬉笑地拉開他的手,問:「老鄉,我是否慘不忍睹?」
洗完澡,他把我拉著去剪頭髮,換衣服,他鐵青著面孔:「你跟我回紐約,我佔你的收入百份之五十,我不能隨你在陰溝中爛死!」
「給我一點酒。」我哀求,「酒!」
他把我帶到他住的大酒店套房,打開酒櫃的門,取出一瓶拔蘭地,擲在我懷中。
我喝了兩口,擦擦嘴,有點鎮靜。
他說:「你需要一個精神治療科的醫生。」
我躺在他的床上。「他們失敗了。」我說。
「誰失敗?」經理人間。
「姓宋的一家。」
「什麼姓宋的?」他不耐煩,「我得幫你找到家人。」
我害怕,又牛飲了兩口拔蘭地,「你去找誰?」
他咆哮:「你的妻子,你的女兒!」
「我的女兒,」我顫抖,「我的女兒已經死了。」我飲泣。
他瞪我一眼,取起電話便打。
我看著他撥通了電話,指名道姓的要季鮑瑞芳通話。
「季鮑瑞芳……」我唸唸有詞地讀這四個字、忽然悲從中來,「她不再姓季,她已與我離婚,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了。」
經理人粗暴地罵我,「喝你的酒,閉上嘴巴!」
然後他專心對著電話咕咕噥噥的說了許多話,我一邊喝酒一邊流淚,然後一切開始模糊,我心情又開始愉快,哼起歌來。
不要在乎,我告訴自己,不要緊,醉鄉不住住何鄉?
「該死的人!」我推開經理人,他竟拿了濕毛巾朝我臉上蓋,「喂!別騷擾我。」
「你醒一醒,」他說,「我有話跟你說。」
我呆呆的看著他。
「你,」他不置信的問:「你為了一個女人,弄到這種地步?」
我點點頭。
「她結果並沒有跟你?」
我搖搖頭。
他歎口氣,「ST,你真的可憐,你是一個老好人,不應落得如此地步,你的毛病是什麼,你知不知道?你不曉得該幾時停止,你感情太過放肆,就像你的小說,常常不知所云,小說可以改寫,你的生命卻不能再來一次,ST,你這次一定要從頭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