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亦舒
開貨車的是一個小伙子,形容難當,看見宦興波,得得意意舉起手做個粗魯不文的手勢,氣得宦興波跳腳:"看見沒有,苦苦納稅幫補這種人!"
老司機想笑但是不敢笑。
停好車子,宦興波幾經艱難,才找到住址。
小小的老式電梯有一股味道,像是有人在裡邊出過大量的汗,又似囤積過一大堆揩檯布,氣息難受。
眉豆不能說她爹不愛她。
宦興波伸手按鈴。
來開門的是他的未來親家鄧太太,小小唐樓光線幽暗,地方淺窄。
但是鄧氏夫婦卻有一股悠然自得之態,不卑不亢,自然,這樣的環境一樣培訓出大律師來,英雄莫論出身,他們只有更加值得驕傲。
宦興波坐在塑膠料子沙發上,看著鄧宗平,心裡邊想,這小子倒是一表人才。
茶喝過了,也約莫寒暄過幾句,宦興波約好小鄧上他辦公室面談,心裡倒也有幾分歡喜。
也罷,好叫世人曉得,他宦某不是個勢利的人,他懂得欣賞人才。
注定姓鄧這年輕人鴻運當頭。
他坐著大房車走了。
宦楣後來才知道,紕漏出在後頭。
鄧宗平一踏進董事長辦公室,就看見宦興波紅光滿面的坐在巨型桃木寫字檯後面。
他一開口便說:"我告訴你,小鄧,他日眉豆若有一字不滿於你,我把你的頭擰下來當球踢,哈哈哈哈哈。"
鄧宗平一點都不覺得好笑,他幾乎以為走錯時光隧道,回到大軍閥時代去了,暗稱不妙。
宦興波接著說:"什麼時候進鈞隆服務?起薪三十萬,你給我好好的幹。"
小鄧還沒來得及回答,宦興波又皺皺眉頭,"親家也住得太差勁了,鈞隆名下有的是房產,我叫陳師爺陪你走一趟,你去挑一層。"
鄧宗平見話不投機,已經臉上變色,站了起來。
宦興波從來沒有養成體量他人情緒的好習慣,一直說下去:"眉豆說婚紗要到意大利去訂,下個月你陪她走一趟羅馬,首飾她母親有現成的,酒席方面,……你們有多少名親戚?我讓公關組與你聯絡。"
鄧宗平不怒反笑了,年少畢竟氣盛,他幾乎沒問宦興波:我幾時入贅?
小鄧別轉頭就走,留下宦興波一個人發呆,他正在做一個大姿勢,舉起雙手,忽然之間發覺觀眾已經離場,頓時僵住,他看不見他自己,否則會訕笑這種滑稽的動作。
等到宦楣知道談判破裂的時候,雙方已經沒有轉圜餘地。
她哭得整張臉腫了起來。
宦楣坐在天台上深深歎口氣,她浪費了所有的眼淚,浪費了這些年。
當時宦暉同她說:"眉豆,你想走就跟他走好了。"
但是她沒有。
小鄧叫她脫離娘家,"相信我,我不會叫你長久吃苦。"
宦楣沒有那樣的勇氣,她不能想像自己出入那條陋巷,住在那窄小的單位裡。
她向鄧宗平懇求:"請不要考驗我。"
小鄧沒有答應她的請求,一如她沒有答應他的。
兩人都太過自愛。
這個時候,天邊忽然一亮,接著一道弧形的光在天空掃過,來得突然,去得迅速,這是一顆流星。
下半夜看到的流星,往往比上半夜多,宦楣知道時間已經不早。
該睡覺了。
覺醒,或者真的該找一份工作做。
第二天宦楣發奮圖強,約好許小姐面談。
也真難為了老臣子,她提出好幾個建議:"舉辦慈善晚會,你做統籌,善捐給公益金。"
宦楣搖頭。
"那麼鈞隆支持你,你與理工聯絡,叫他們的學生來參加各種設計比賽,我們出獎學金。"
"我不要做臨時工。"
"小姐,你不是打算朝八晚九來正式上班吧?"
"宦暉可以,我為什麼不可以。"
許小姐說漏了嘴:"宦暉?"
只兩個字,聰明的宦楣已經聽出端倪,她莞爾,原來他才是掛名來玩的,難為他對這妹妹還振振有詞理由多多,啐。
當下她說:"不正式上路,永遠達不到目的地。"
許綺年笑了,"可是你出生已經站在我們目的地上了,你還想往哪兒去?"
"不一樣的,有時我也想得到事業上的滿足。"
"相信我,那是很吃苦的一件事。"
"勸我放棄?"宦楣微笑。
"真的毫無必要。"
"我想試試做得筋疲力盡的滋味。"
許綺年拉長了臉,"別再說了,我對你這麼好,你卻來挪揄我。
這也是聲東擊西,脫殼之計,宦楣只得順她意思結束這一次茶會。
回到家,傭人奉上一隻紙盒,"一位姓三隻耳朵的先生親自送來。
宦楣笑。
一手放下手袋,一手拆開盒子。
盒子裡面是一塊拳頭大小鐵色的石頭。
宦楣初見之下,也是一怔。
隨即會過意來,馬上取出石塊,小心翼翼轉動欣賞。
這不是一塊普通石頭。
它是塊隕石,是我們能接觸到的,數量非常有限的天體實物標本,它的前生是一顆星。
三個耳朵先生把這樣珍貴的禮物送上,可見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經不輕。
宦楣輕輕撫摸隕石表面的熔殼與氣印。
"看,"她輕輕,"在天上閃爍了四十六億年,落到紅塵,只剩這個模樣。"
盒蓋上附著聶上游的電話地址。
她回小書室用宦宅特備的信紙寫了一封答謝信,叫司機送上去。
聽見汽車引擎轟然咆哮,她探頭出去,剛好看見宦暉駕著跑車回來。
他一直是這樣,每天下午要回來換件乾淨襯衫再出去繼續下半場。
車裡有人等他,另外一個,不是葉凱蒂。
今天宦楣心情好,有意生事,便趁兄弟走開,溜到樓下,一手搭住車身,探頭說:"你好嗎?"
坐在車裡的少女嚇一跳,抬起頭來,看住宦楣。
宦楣與一明亮單純的大眼睛打一個照面,也呆住了,便把那淘氣的心情收拾起來。
少女朝她笑笑,"你是誰?"她天真的問。
宦楣還來不及回答,少女把車門往上推開,下車來,嗅一嗅花香,"多美的風景。"
宦楣只得附和,"這園子還過得去,啊?"
少女笑瞇瞇問:"誰帶你來的,你也是毛豆的朋友?"
剛在這個時候宦暉換好衣服趕下樓來,"咦,你們倆倒是聊上了。"
"毛豆,過來。"
宦暉跟她走到影樹下。
她抱怨他,"你這是幹什麼,開幼稚園?"
"她已十八歲。"
"胡說,不用交給醫生檢驗也可以肯定她不會超過十四歲。"
少女在車旁好奇張望,宦楣見她一絲不耐煩與妒意都沒有,更加對她添增好感。
宦暉沒好氣,叫道:"自由,你過來一下。"
宦楣一聽,先樂了,"你叫自由?"
少女微笑著走過來,"是呀!叫我嗎?"
宦暉說:"這是家我眉豆,自由,你把身份證拿出來給她看看。"
宦楣怕她不悅,少女不介意,打開小小皮夾子,把身份證取出遞過去。
宦楣說:"不好意思。"
"我都給查慣了。"少女笑,"都不相信我已成年。"
可不是一張成人身份證,已經十八歲零九個月,她姓艾,愛自由,宦楣歡喜的笑起來,"你的姓名真美。"
"謝謝你。"她把身份證收好。
宦暉似笑非笑的看著妹妹,"檢察官,滿意沒有?"
宦楣說:"艾小姐,我這個哥哥不是好人,你同他做朋友,要打醒精神,他說的話,你信一成已經太多,他若出什麼鬼主意,你最好說不。"
宦暉拉了女朋友上跑車,一邊笑道:"自由,別聽這個老姑婆胡謅。"
一陣風似去了。
宦楣坐在門外納罕,他怎麼向葉凱蒂交待?
兄妹兩人資質相差太遠,外頭人卻一竹篙打沉同胞倆,宦暉應付異性的功夫,宦楣一成都沒學到。
這樣下去,遲早要成為老姑婆。
說到曹操,凱蒂的電話接著來了。
"眉豆,你哥哥最近是不是很忙?"
"他天天都這麼忙。"讀書時曠了課往大西洋城的賭場跑,輸得臉上泛油才肯回來。
宦楣老覺得他拚命的學父親——的弱點。
"眉豆,"凱蒂的聲音十分苦惱,"我們認識也這些年了,總有點感情吧,請對我說實話。"
"你連未婚夫到了哪裡還得問人,旁人還有什麼實話可說。"
凱蒂非常生氣,"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我,我跟你說,宦暉近日同那班股票經紀玩得那麼瘋,可不是好事,從前還有我管著他,你們也不想想,我也有三分功勞。"
宦楣忍著笑,唱聲喏:"多謝指教,虧得你葉小姐,否則我們一家死無葬身之地。"
"你毋須仗勢欺人。"凱蒂摔下電話。
宦楣聳聳肩。
宦太太忽然叫出來,"眉豆,眉豆,過來看新聞。"
她趕著過去,剛好聽到電視新聞報告員清晰的讀道:"前梁氏建築工程公司負責人梁國新涉嫌串謀行賄一案今日正式宣判,八項控罪中六項罪名成立,兩項罪名不成立,截至中午為止,辯方律師仍在求情,此案將押後至本週五宣判,梁國新還押房待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