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文 / 亦舒
「你幾時再上去?」
「下星期。陶陶有沒有把我的計劃告訴你?」
「我知道,」我刺他,「你想拿諾貝爾建築獎。」
「那設計妙不妙?」他興奮地問。
我不予置評。
「之俊,我們在西湖租了一間房子,設備非常齊全。之俊,秋季,可以泛舟採菱角,你難道不嚮往?」
我搖搖頭,也難怪陶陶與他這麼融洽,他們兩人的心態一模一樣。
我說:「你們去吧,去探討美麗新世界。」
「謝謝你,之俊。」
世球拉起我的手,親吻了一下。
他雙眼閃爍著喜悅的光芒,在這一剎那,我相信他愛陶陶。
陶陶不比我,她心上沒有枷鎖,她可不在乎此人是否同她母親有過不尋常關係。
這一代才是真正自由的新女性。
我吃完剩餘那一半的三文治,與助手商討下一次會議的事項。
內地來了四位見習建築師,暫駐華之傑,不支薪水,但求吸收。
我們談論室內裝修,他們也來旁聽,態度非常謙遜,人非常精靈,客氣得不像話,稱呼中那個你字是帶著心的您:「打擾您了」、「叫您抽空」、「請問您」等等,令我這個落伍的人聽著很舒服。
會議完畢已經華燈初上。
這個時候,中年女人的面色最難看,累了一天,粉都補不上去,等到回家,洗把臉,沖個浴,血液流通,又還好些。
我背著手袋,在走廊等電梯,靠在冰房的瓷磚牆上,瞌著眼。
「之俊。」
是英念智,他找上來了。
因為結已解開,我就沒那麼討厭他。
他今日看上去也比往日略為討好,掛著微笑,他到底也是個有學問的人,懂得進退。
「上哪裡去?」他問。
「去探望家父。」
「有時間喝杯咖啡?」
我點點頭。
他很覺安慰。
進了電梯,他說:「陶陶同你小時候一個樣子。」
我蒼涼地笑了。說真的也是,都被比大我們許多的男人所吸引。
「真沒想到她那麼好看,」他側頭想一想,很嚮往,「整個人像一顆發光的寶石。」
我說:「那日她濃妝,平時也不過是個小女孩。」
「之俊,多謝你為我養育這麼可愛的女兒。」
我立刻說:「這個女兒,不是為你養育的。」
他沉默一會兒,「之俊,我又說錯話,對不起。」
我與他步出電梯。
他歎口氣,「要你原諒我,也畢竟難一點。」
「不,我從未責怪過你,又何須原諒你?」說我古老,他比我更糾纏不清。
他也發覺這一點,尷尬地把手插入口袋中,「我笨,之俊,你別見怪。」他很怕得罪我。
我們找間好的咖啡廳坐下來。
隔壁檯子坐著個女青年,牛仔褲大球衣,一隻布袋掛在椅背上,相貌很平凡,聲音很洪亮,正在教育她對面的小男生,那男的大約剛送完文件下班,一杯咖啡已喝乾,很疲倦地看著女友,聽她訓導。
她正在說:「到了那邊……」
我嚇一跳,連忙向英某投過去一眼角色,表示要換位子。
他這次倒很機靈,跟我到另一角落去。
這次比較好,鄰座是一個金髮洋人與一混血女郎,那女孩美得像朵玫瑰花,兩人情意綿綿的在喝白酒,看著很舒服。
女青年的聲音仍傳過來,不過低許多。我與英氏還不知如何開口,她已說到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但她不肯定烈士為何犧牲,問那後生,「是打日本人?是不是?是不是?」那男孩被她震呆,不知如何回答。
我想叫過去,是打慈禧,小姐。
原以為這種誇張的文藝憤怒青年已經過時消失,誰知還有孤本。
「……會不會好一點?」英念智不知說了什麼。」
「嗯?」我看著他。
「把過去的不快說出來,會不會好過一點?」
「什麼不快?」我反問。
「我都不知你怎麼千辛萬苦才把陶陶帶大。」
我微笑,「看過苦情戲沒有?賣肉養孤兒,陶陶就是那樣大的。」
他很吃驚,「之俊,你怎麼可以拿自身來開這種玩笑?」
我聳聳肩。
「我落伍了,之俊。」他不安地說。
英念智不安地說:「我不能接受這樣的新潮作風。」
「我算新?陶陶認為我古老石山。」
「陶陶的確站在時代的尖端。」他亦承認,「我都沒見過似她那樣的女孩,只有在時裝書裡看過那種打扮。」
我們這一代女人所嚮往的,在她那一代,終於都得到了。
「那位葉世球,是她的男朋友?」
「是。」
「聽說是著名的花花公子?」
「是。」
「你不擔心?」
「不。」我說,「年輕女孩子,喜歡挑戰,她們最怕生活沉悶。」
「看得出你們感情很好。」
「我們相愛至深。」
「之俊,我的妻子……」他似有點歉意。
「她不錯,」我說,「她以你為重,她崇拜你,這是很難得的。」
他沉默,慣性地旋轉茶杯。
「之俊,我欠你那麼多……」
「得了得了,事過境遷,提來作甚?」
他再三地說:「說出來會好一點。」
「不,說出來並不會好一點。」
怎麼搞的,這老土一定要與我上演半生緣。
「我不相信你都忘了。」
「你想知道什麼?」我真佩服自己的耐性。
他又說不上來,只得長長歎一口氣,從他的表情我可以看得出,他終於明白過來,許多金光燦爛的記憶,都禁不起歲月的考驗,褪至灰白。
他同時也知道,我並不恨他,我們之間,已成陌路,無話可說。
憤怒女青年還在發表偉論:「我希望可以月入萬五元,這樣子開銷才不成問題……」
全間咖啡廳都聽到她的宏願。
我說:「走吧。」
他付了賬。
握過手道再見,他還想說文藝腔,我連忙拍他的肩膀,叫他休息。
我把車開到父親那裡去。
他精神不錯,與兒子下棋,每子必悔,贏了罵,輸了也罵,難得的是,父子同樣投入,兩個弟弟紅著脖子同他吵,見到我,強我做公正人。
他忘記了我對於棋藝一竅不通。
我在那裡喝了碗蓮藕章魚湯,覺得很甘香。這樣的湯,打死母親她也不會喝。
你不能說我們不堅毅,在疾病死亡陰影的籠罩下,仍然苦中作樂。
那邊父親一疊聲叫我過去。
繼母向兩個兒子使個眼色,他們乖覺地躲開。
我蹲在父親的身邊,聽他吩咐。
他問我:「陶陶怎麼許久不來?」
「她那麼瘋,哪有停下來的一刻。」
「之俊,我是不行的了。」語調異常平靜。
我喉頭乾涸。
「棺材本我倒還有,不必擔心。」
我藉故問:「吃了藥沒有?」
「還有些東西留給你。」
我立刻說:「我不要。」
「你到底是楊家的女兒,怎麼不要?」
「給弟弟。」
他不響。
「爸,如果你真為我好,就把東西留給弟弟。」
「你不要?你已經足夠,不需要我?」
「不是,只是他們比我更需要。答應我。」
他默默想很久,終於點頭。
我噓出一口氣,心中放下大塊石頭。
這間住宅能有多大,不管他們迴避在什麼地方,我相信每句話都會傳入他們的耳朵。
我有點支持不住,與活著的人談他死後遺產分配問題,實在太過分,何況這人是我的父親。
「我累了。」他說。
我告辭。
弟弟們一直送我到樓下,雖然不說什麼,也看得出心中是很感激的。
夜涼如水,我拉拉衣襟。每年等我想起要置秋裝的時候,鋪子都大減價了。
陶陶跟世球北上,我裝作看不見。
報上新聞登得很大,圖文並茂,是陶陶穿著牛仔褲球鞋步出羅倫斯時攝得的,圖片說明繪形繪聲,陶陶在數個月間變成都市傳奇女性。
英教授不知有沒有後悔認回這個女兒,他滿以為陶陶是個等他救濟的小可憐吧,三餐不繼,住在本市著名的木屋區中,生病要住公立醫院排隊,含著眼淚渴望父愛……
放下報紙我笑出聲來。
我已把繪圖室看作第二個家。什麼事都在這裡做,當下折好報紙,便喝手中之紅茶。
自內地來見習的小錢進來問我借工具,順便閒聊幾句。
他感覺到工作的壓力驚人,要學的實在太多,最難受的是寂寞。他結婚才一年,孩子出生沒多久就被派下來,頗受了點相思之苦。
他形容得很好:「晚上回去,整個人像是空的,很想家人。」
孩子是女兒,因為只能生一個,頗為遺憾。
我不以為然地說:「此刻男孩與女孩還有什麼分別?不比從前,怕女兒自小嫁到外姓人家去,輕易不得見面,被人虐死也不知道。現在女孩子也什麼都做,又記得家裡,我本人喜歡女兒。」
他衝口而出:「但兒子總是姓錢,女兒嫁出去,就不一樣。」
我瞪著他:「你的姓氏那麼要緊嗎?」
他有點不好意思。
「你看我們這裡,當權的都是女人。」
「是,真的,」小錢說,「這裡女性地位真的高。」
我教育他:「越是文明的社會,女人地位越高,你要好好地疼愛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