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亦舒
我又連連客套,與他們談得很投機。
我在吃點心的時候問媽媽:「為什麼不叫他們到我們家聚聚?」
「這裡地方大,」媽媽說,「而且道具也多。」
我摟著她脖子,「我還以為你來賭。」
媽媽最可愛,她轉過頭來,「誰說我不賭?我打牌的時候也多著呢。」
我大笑。李伯母走過來,「哈拿最會討媽媽歡心。」
我說:「但願我長久有這樣的福氣。」
我走到李家的露台去站著。這個世界什麼不是千瘡百孔,這班孩子又怎麼知道李伯母的生活境況?
每個成年人都有本說不出的苦經,大家都懷著創傷的心。
那位慕容小姐過來說:「這裡風景真好。」
「嗯,海景一覽無遺。」
「如果我有本事,我會為兩位粉師傅寫一本傳記。」她說,「我們如今生活在商業社會中,命運有一個模式,個個人都差不多,她們那個時候經過動盪,大不相同。」
我覺得她的談吐別具一格,十分高見,因而虛心的問:「慕容小姐請問你幹的是哪一行?」
「我呀,」她笑,「我是雜誌編輯。」她遞卡片給我。
「啊,是位大文豪。」我敬佩的看著她。
「不敢當不敢當,胡亂塗鴉混飯吃,當不得真。」
「我看著你就覺得你像一個人。」她忽然說。
「誰?」我並不在意。
「不過你姓裘,她姓殷。」
我一怔,我問:「誰?殷什麼?」
「一位叫殷瑟瑟的小姐,她是南洋華僑,在我們雜誌社做過事,我覺得你們像得不能再像。」
「像?才不像。」我幾乎沒怪叫起來,「我怎麼會同她長得像?」難道在外人眼中,我們真是像?
「這麼說來,」慕容小姐笑,「你們是認識的了?」
「我們有親戚關係。」我說道。
「你說世界多細小。」
「像?」我問,「什麼地方像?」
「臉型最像,還有一模一樣的眼睛,」她打量我,「身型高度亦差不多。」她一直堅持。
「我自己並不覺得。」我笑。
「最近她自紐約回來,你有沒有見過她?」
我並不知道這件事,只好閒閒說:「她也忙。」
「沒想到她跟那外國人只維持一段日子。」
我一怔。她已經跟那洋人分手?她為他放棄梅令俠的。
我問:「她不是承繼了一大筆遺產?」
慕容小姐不方便作答,只是微笑。
難怪這一陣子天下太平,原來這位小姐不在香港。現在她回來,會不會有什麼影響?
我的神情有點呆。
我說,「很高興認識你,慕容小姐,我還有點事,要早走一步。」不知怎地,下意識覺得有人找我。
我向李伯母告辭。他們正把一套「靠」鋪在桌上,研究上面的繡花的圖案。
到家一打開門,馬大就撲出來,「我的小姐,你到啥地方去了?等你一個多鐘頭,鋪子裡又不見人。」
「這麼急,幹什麼?」我拉她坐下,「難怪我在李伯母家坐立不安,原來是你找我。」
「哈拿,她回來了。」馬大說。
「我也是剛知道,她去了紐約幾個月。」我問,「怎麼?她煩你?你可以叫她去放風箏,屋子又不是她的。」
「但我怕她說,梅令俠是她的。」
「放屁。」我說,「你們的孩子都快出生,你還聽她講這種瘋話,我最恨這種想吃回頭草的女人,你放心,有我在,哪裡容得她放肆。」
「可是現在令俠一去聽電話我就心驚肉跳。我怕是她來找人,但又不能不讓令俠說電話,他晚上一出去,我就煩躁……」
「馬大,胎教很重要,你要放鬆來做人。」
我看到她那麼緊張,實在不忍。
「她為什麼回來?」馬大問,「為什麼?」
「她與令俠早就分開,你別太疑心,也許她喜歡香港,你不能不讓她回來。」
馬大神經質地說:「她不會與我爭吧?」
我強笑,「梅令俠這樣的男人,除出你之外,還有誰肯要?」我停了一停,「而且我相信你們之間,一定有相當的瞭解,你應當知道他為人。」
馬大哺喃說:「他似一股旋風,一下子把我捲得暈頭轉向,我不瞭解他。」
我說:「要徹底瞭解一個人是不能的事,若沒有這種野心,做人愉快得多,我送你回家去。」
「我不回去。」馬大擰一擰身子。
我鑒貌辨色,「跟令俠吵了嘴出來的?」
「嗯。」
「要等他來接你回去?」我笑問。
「對。」
這是夫妻間的花槍,我現在淪為旁人,很難說什麼,於是不置可否,與她說些別的。
我說:「前些日子,看套紀錄片,好不可怕,是生產實錄,生孩子可以用血肉橫飛四個字形容,你倒是有這種勇氣,來,讓我看看尊肚,情況如何。」我伸手去摸。
馬大縮開,「難看死了,別碰。」
「每次來你連外衣都不脫下,」我笑,「姐妹倆,怕什麼?」
她說不過我,只好緩緩脫下外套。馬大的肚子微微隆起,樣子美觀秀氣,一點不礙眼,我覺得上主對她特別恩寵,任何時間她都嬌美動人。
我讚道:「一點都不難看,有沒有取名字?」
她坐下來,「十劃都沒一撇呢。」
我說:「你說生命多奇妙,自然而然,嬰兒會得在你體內成長。」
馬大的孕婦裙子看得出是訂做的,考究精緻。馬大是這樣的,喜歡打扮,即使在非常時期,一切還是恰如其份,舒服熨帖。
我說:「補個婚禮吧。」
「現在補,豈非笑壞人。」她說。
「開頭訂什麼婚?根本應該結婚。」我不滿。
「我倒不計較這些,一張婚書不保證什麼。」
「陳腔濫調,」我笑,「人說什麼,你就學什麼,姘婦與太太沒分別?你真幽默。」
「同居有同居的浪漫。」馬大微笑。
我冷笑,「你誤解浪漫了,小姐,浪漫不做異性朋友多解,同樣風流不做生花柳解。」
她推我一下,「你說話越來越難聽。」
「我自己也覺得,」我苦笑,「像那種經濟獨立的老姑婆,橫是橫,反正肉酸也沒人敢惹,誰理呢?益發放肆起來了。」
馬大笑,「哈拿,在碧水路住,少了你這張嘴,不知多寂寞。」她又高興起來。
我嗡起嘴唇,「帶著我一起走。」
她推我一下,笑得花枝亂顫。
我歎口氣,「你永遠是美女,我只好做小丑,同樣兩姐妹,命運大不相同。」
「媽媽還沒回來?」
「你應該問:『令俠還不來接我?』」我揶揄。
「哈拿,快快找個男孩子,有精神寄托——」
我去掩住她的嘴。
她說疲倦,我讓她休息,乘機偷出去打電話給梅某。我叫他來接馬大。
又好意的勸他:「快做父親的人了,要體貼老婆。」
他始終給我三分面子,賠著笑,「自然,自然。」
他有這點好,從不同人反臉,無論真情或是假意,他都唯唯諾諾的敷衍著閣下,令閣下無從發威。
他哄撮著馬大,接了她走。
媽媽回來,怪我溜得急。
我說:「忽然之間,我感到坐立不安,彷彿有無形的聲音催我回家,身不由主的煩躁起來,果然,馬大在這裡等我。」
「心靈感應?」媽媽笑,「從前沒聽你說過呀。」
「媽媽,殷瑟瑟回來了。」我報告。
媽媽說:「你別跟馬大一樣瞎疑心。」
「我一向不喜歡這個女人。」
「要一個年輕女人喜歡另一個年輕女人,是很難的事。」媽媽的經驗積聚成為智慧的珍珠。
「今天有人說她同我相像,怎麼可能。」
媽媽說:「臉盤子是有點像,你與她都是長方臉,馬大是瓜子臉。」
「她手頭上有錢。」我忽然說。
「哈拿,你說到什麼地方去了?媽媽同你可沒有心靈感應,有什麼話清清楚楚的說出來。」
我笑,「對不起。」
「同永亨寫封信是正經,感情這樣事,一冷下來就完蛋。」
我過半晌才說:「媽媽,咱們早就完蛋了。」
我決定不回信。
我也沒有時間靜下來同永亨寫信。自那日開始,馬大跟梅令俠一直沒停過吵鬧。馬大在娘家進迸出出,每次都是自己來,要梅令俠接走,趟趟都為著芝麻綠豆的小事,連我都看不過眼,不去理會她的哭訴。
我常同令俠說:「你看著孩子的份上,包涵她一點。」
梅令俠不說什麼,但眼光中感激之情是很明白的。
我又問:「瑟瑟回來,你們可有見面?」
他但白,「我們自小一起長大,交情非比泛泛,自然有見面。」他有他的道理。
「馬大很不開心,因此諸多挑剔,你檢點些好。」
他不出聲。
「你想一想,瑟瑟為你多,還是馬大為你多。」
他還是不響。
「令俠,孕婦脾氣怪一點,也屬份內之事,你不要和她計較。」他又賠小心。
他說:「哈拿,馬大要是有你一半這麼懂事就好了。」
我笑,「你幾時有見過懂事的美人?美人多數是任性驕縱的。」
他但笑不語,笑中彷彿有難言之隱。我希望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但是事與願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