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野孩子

第7頁 文 / 亦舒

    我僵在那裡,我的脾氣,像張果老,沒有必要的虛偽,死也不從,我不肯開金口。

    殷若琴又歎息一聲。

    我說:「再見。」轉頭走。

    他看出來,「你的腿……」他聲音中充滿惋惜。

    我又轉身,「我是跛腳。」

    他慘痛的看著我,忽然擔憂,「馬大——」

    「她十全十美。」我笑。

    他又放下心來,「不礙事吧?」指我的腿。

    「完全不礙事。」我說,「再見。」

    「你什麼時候再來?」他盼望地自床上靠起來。

    「明天,後天。」我說,「有空即來。」

    他知道勉強不來,便說,「你那脾氣,跟你媽有點像。」

    我軟化的心腸又開始剛硬,冷笑一聲,「我比我媽聰明得多。」我說。

    走到樓下,殷瑟瑟已經不在,梅令俠迎上來。

    他母親對他說:「你送哈拿。」白我一眼,還是不滿意我。

    梅令俠把手插在褲袋裡說:「你眼睛紅了。」

    我淡淡否認:「是嗎?我為什麼要眼紅?是因為殷瑟瑟比我漂亮?」

    「多倔強的女孩,」他凝視我,「同時如果她真比你漂亮,你就不會讚她漂亮。」

    「你倒是很懂得女人的心理。」我仍然輕描淡寫。

    「舅舅老了,情況又不穩定,你能夠回來,就回來。」梅令俠適可而止,把話題支到別處去。

    真精乖得令人喜愛,見風使帆,一不對勁立刻收篷。

    我駕車回家,好像抬過一百包米般累。

    還是馬大聰明,說不去就不去。

    到家才曉得家有多可愛,我即時鬆口氣。我進房內倒在床上。

    馬大飛奔過來,「事情如何?快,說給我聽。」

    「馬大?」我忽然心酸,緊緊擁抱她。

    「受了什麼委屈?嚇?說給我聽。」

    我不出聲。

    「說嘛,」她推開我,「哎呀,你哭了,為什麼哭?」

    我捂著面孔,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害怕。

    「他們欺侮你?」馬大間,「說呀。」

    媽媽進來,不說話,點著香煙,坐在床沿,微微笑。

    馬大大聲說:「媽,他們欺侮哈拿。」

    「沒有啦,哈拿不欺侮人已經很好啦。」媽媽徐徐噴出一口煙。

    「哈拿,你可見到殷若琴?」馬大逼問道。

    我點點頭。

    「殷瑟瑟?」她間道。

    我說:「還有梅姑姑,梅姑姑的兒子梅令俠。」

    「他們是怎麼樣的人?」

    我鎮靜下來,「殷若琴叫我搬去與他同住,我知道我不會去,所以,他們即使青面獠牙,電不必理會。」

    馬大咬牙切齒,「叫你說給我聽,又偏偏賣關於。」

    媽媽說:「你那麼好奇,你也可以到殷家去。」

    我大叫一聲,「亞斯匹靈!」

    我要擁著小狗睡去。

    媽媽說我自小是這樣,一有什麼煩惱,就倦得慌,索性倒頭大睡,什麼都不管。

    我一直沒有改變。

    醒來正好吃晚飯,老英姐蒸下我最喜愛的臘鴨腿。

    我心中嘀咕,到殷家去住?誰對我好?殷若琴自身難保,梅姑姑大概餐餐做清教徒吃乳腐醬瓜,殷瑟瑟當然天天出去吃,只有梅令俠,也許會得照顧我的需要,但是他抱著什麼居心,我就不知道。

    今天沒見到殷永亨這只討厭鬼,真是運氣。

    媽媽來坐在我對面,「不喜歡他們?」

    我說:「媽媽,幸虧我與馬大在你家中長大,幸虧殷若琴不要我們,幸虧如此。」

    「他們家氣氛不大好,是不是?」

    「殷若琴是什麼病?」

    「年紀大,什麼病都會奪去生命。」

    「若果他健康,我想馬大的機會或許好一點。」我說。

    「他如果還健康,日理萬機,也不會想起失散二十四年的女兒。」馬大說。

    她捧起火腿雞湯,深深喝一口。

    若果我們在殷家長大,誰理會我們的喜怒哀樂,我們是外頭野女人生的野孩子,殷瑟瑟才是真命小公主,梅令俠是黃馬褂,而殷永亨當然是小人,若果我與馬大在那裡長大,我還想開店做老闆?馬大尚能讀大學?做夢,殷若琴的妻再也不會善待我們。

    殷若琴不是那種洋派的大豪客,一下子付出一大筆鈔票安置外頭的女人,看樣子他對親戚很吝嗇,把他們都困在身邊侍候他,而這些人就像禿鷹似,專候他死,好吃他的肉。

    我問媽媽,「他是不是真的有錢?那些人好像已經等得不耐煩。」

    媽媽說:「很多人家都不似我們母女親密,別這樣說人家。」

    馬大說:「我與哈拿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承認這一點。

    回到店裡,生意並沒有好轉,依舊門可羅雀,寂寞得要死,我暗暗打呵欠,市道再沒有起色,我們這些小市民先要垮下來。

    女人們的興趣都轉到什麼地方去了?買新衣本來是人生第一大事,現在怎麼轉了潮流?她們的錢呢?都買了美金收在床底下?

    我真想一關門回家睡覺,或是轉行到大機構去找份公關做。

    我的眼睛漸漸合攏,需要用牙籤頂住。

    我想我真的馬上要睡著,擔心的事很多,像蝕本生意還能熬多久,殷若琴的病有救沒救之類,就在這時候,玻璃門被推開。

    我連忙站起來。

    「是你。」我隨即又失望,「梅令俠。」

    「很精緻的小店。」他嘖嘖連聲。

    「是。」我又坐下,「裝修都花了二十萬。」

    「沒有客人?」梅令俠問。

    「你就是客人,」我賭氣,「進門來就得買東西。」

    「好不野蠻,」他笑,「真兇。」

    「反正你有用,送給殷瑟瑟。」我說。

    「咦,你又知道?」他仍然笑著,嘴角一個酒渦,「誰告訴你的?」

    我不響。

    他灑脫地在我店內轉個圈,「這些衣服,她也不愛穿。」

    我自鼻子哼出來,「她穿什麼?包下喬哀斯?香港還輪不到她,別死相了。」

    「你八字與她犯沖還是怎麼的?」他擦擦鼻子,「怎麼一提到她就生氣?」

    我說:「以事論事,殷瑟瑟穿衣服並沒得到個中真味,她不過是扮成一隻七彩的孔雀,以耀眼為目的,有什麼稀奇?你們根本沒見過真正穿得好的女人。」

    梅令俠笑,「喂喂喂,別教訓我,我又不懂穿衣服。」

    我上下瞄他一輪。「你,別謙虛了,一個人的心思花在什麼地方,是看得出來的。」

    他面孔紅了,他居然會臉紅,梅令俠時常給人一些小意外,所以殷瑟瑟才會與他走得近。

    「你來幹什麼?」

    「表哥找表妹聊聊天,不可以?」

    一說起表哥表妹,我就起雞皮疙瘩,真老土,表哥應該像親兄弟,還有什麼比陌生的表哥更尷尬?

    「說真的,舅舅想你搬回來住。」

    「沒可能。」我搖搖頭,「我有一個很快樂的家。」

    他有一絲嚮往,「看得出來,你們養母很成功。」

    「梅姑姑呢?」我問,「她恐怕過分嚴肅?」

    「我沒有太多的家庭溫暖,而瑟瑟,即使父母俱在的時候,也自幼被送往寄宿學校,很少接觸到他們。」

    「令尊很早去世?」

    「嗯,我一直跟舅舅。」

    梅令俠偶爾也說幾句真話,真假混淆,更不易分出虛實。

    「你今天有何貴幹?」

    「我不是說了嗎,跟你談談。」

    「殷瑟瑟放心?我也是你的表妹。」

    「她一會兒也來。」

    「我有權不跟你們談話。」

    「你不會那麼小家子氣。」

    我笑,「小家子氣也不是罪,怕什麼承認?再說,我若要承認小家,殷瑟瑟還不是跟我一樣。」

    「你的嘴巴真厲害。」

    我微笑,「還不是跟你們學的。」

    梅令俠搖搖頭,「馬大呢,為什麼老見不到馬大?」

    「她比我聰明,才不跟你們混。」

    這時候殷瑟瑟推門進來,「找了半天,這裡商場起碼有三十多間時裝店,做得到生意嗎?」

    「我只賣襯衫與毛衫。」我禮貌的笑,「客人會得找上門來。」

    「願者上鉤。」她找張椅子坐下來。

    她這個人,遠看一直有點魅力,因為輪廓還過得去,近看就不行,尤其是一口牙,既黃又長,出賣她的年紀。

    「我剛想叫哈拿去喝杯茶。」梅令俠說。

    我說:「我走不開。」

    梅令俠說:「我替你看鋪如何?照碼打個九折,我懂得。」

    我禁不住笑。

    「來,」殷瑟瑟說道。

    再不去就真小家了,於是我取過手袋與她走出店舖,在附近找了間咖啡座坐下。

    她叫黑咖啡,我要礦泉水。

    我看著這個「半姊」,不知她有什麼話要說。

    她終於開口:「你們兩姊妹這次回來,打算怎麼樣?」

    「沒有怎麼樣?」

    「本來爹的財產分兩份,我跟殷永亨平分。」

    「殷永亨?」他也有?

    「他是爹的義子。」

    殷瑟瑟點起一支煙,「爹很怕絕後,遺囑規定將來我嫁人,第一個兒子要姓殷。」

    我點點頭,「這叫作入贅,你未來丈夫願意嗎?」

    「現在你們出現,遺囑就分四份了。」

    我感興趣的看著她,她爹快要過身,她卻冷靜地談論她的迸帳,我佩服之至。

    「分薄了不要緊,還看得到的是什麼。」她噴出一口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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