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亦舒
「媽媽。」我把臉埋在她手心裡。
「聽媽的話,回去一次,去看看你爹。」
「他們再來煩我的時候才說罷。」
「你媽沒念過書,」她在說自己,「但也聽過一首詩,『是非成敗轉頭空,幾度夕陽紅』,大概是說誰是誰非一下子就過去,能耐得多少寒暑?」
「是的媽媽,睡罷,天很涼了。」
媽媽咕噥,「也該涼了,熱足九個月。」她翻一個身。
我替她掩上房門。
我獨個兒坐到天亮,生平第一次徹夜不眠。我與馬大都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二十四五歲的人像孩子,整天喧嘩,毫無心眼,幼稚得可笑,一半故意詐顛納福,為什麼不呢?生活中充滿苦難,許多女人二十四歲己是三子之母,身體膨脹如水桶,整天在廚房的油煙中渡過,孩子們哭哭啼啼,了此殘生。
我與馬大永遠是孩子,到三十歲也不老,活在無憂無慮的國度……此刻,此刻也受到打擊了,我有種感覺,我們的生活無法恢復舊觀。
一個星期後,我坐在店內,看見那個叫殷永亨的好人在玻璃門外徘徊。
我盯著他,終於他推門進來。
我問:「想買什麼,先生?」
他很尷尬,拿我沒法。
我取毛衣出來,「選一件給女朋友,這件紫色最好看,適合白皮膚。」
他說:「我發誓不知道你們母女遭遇到冷落。」
「七百八十塊,打個九折給你,」我說,「買下它吧。」
「殷先生的病是不會好的了,」他放下一張卡片,「你有空去瞧瞧。」
我說:「替你開帳單好嗎?」
「好。」他無奈的說。
但是嘴角仍然帶有許多的惱怒。
我把那件毛衣包好,遞給他。
他接過,本來我已預備軟化,談判,但是他不識好歹的加了幾句話:「小姐,人會死,死了你再想見他就難了,現在不是鬧意氣的時候。」
我的火又冒起來,這張烏鴉嘴,說不出一句動聽的話,事情都是他弄僵的。
「你少說一句好不好?」我瞪著他。
他皺起眉頭離開。
我有種想法:他根本不想我回殷家,他是義子,殷若琴遺囑上應有他的名字,我與馬大一回去,會不會減輕他的得益?嘿,最不想得到殷家財產的人,恐怕是我與馬大。
我還有點好奇心,馬大,她決定不聞不問,就能做得到不聞不問。
我取起那張卡片看,碧水路九號。
這家人該住黃泉路。
媽媽問,「你見過那姓殷的孩子?」
「見過。」
「那孩子一表人才。」
「什麼?」我張大嘴,「他?一副師爺相,我對他沒好感,好端端幹嗎跑去做人義子?還不是想揀便宜。」
「是殷若琴把他自孤兒院帶出來正式領養的,那年他才三歲,他知道什麼?」
「誰告訴你的?」
「他自己。」
「他要博取同情心罷了。對於這世界上的人與事,我一概不信外表所見,媽媽你心地太好,你想想,殷若琴這種人,親生女兒尚且離棄二十四年不顧,他幹嗎巴巴的收養一個孤兒?」
「也許他有苦衷。」媽媽說,「你不能太肯定他是壞人。」
「我不相信,」我仰起頭,「尤其不信那個殷永亨。」
「你去一次吧。」
我懊惱的答:「讓我想一想。」
「別想太久。」媽媽懇求的說。
在我想像中,殷若琴雖然躺在床上,但是還穿著那種豪華的織錦晨褸,由婢僕服侍著飲食——再病也還是奢華病。
不過我怕他死,我很猶疑。
殷永亨那小子有點道理,要是殷若琴一死,我永遠見不到他,誰知道我將來是否會後悔呢?
我惟一可以商量的人,也不過馬大。
馬大說:「我們找李伯母談談。」
「自家的事,不好意思渲染得那麼大。」
「李伯母與老胡師傅知道的事,只怕比我們多一百倍。」
李伯母應邀出來,她境況是大不如前了,仍然穿著旗袍套裝,料子雖新淨,但明顯地款式與花樣都已過時,手上好些首飾已經失蹤,但她還一直笑。
「做人不能認真,做戲卻一定要認真,」她說,「做人太苦,你們小孩子不懂得,做人實在太苦。」她仍舊笑著。
過很久,她問:「你們想知道些什麼?」
馬大說:「哈拿想去瞧瞧殷若琴。」
「唉呀,你們如何直叫他名字?」李伯母說。
「費事扭扭捏捏,」我說,「又無法叫他爹。」
李伯母歎口氣。
「去見他也是應該的,怕什麼,怕他們吃掉你?哈拿,你也不是省油燈的。」李伯母朝我眨眨眼。
我們笑出來。
我已經決定去一次了。
「碧水路在郊外吧。」我問,「是背山面海的一條路,我可以自己開車去。」
「你呢,馬大?」李伯母問。
「我不去,有哈拿是一樣的,我們長得像,見一個等於見兩個。」
我微笑,「像是像,不過馬大漂亮得多。」
「去一個也夠了。」李伯母說,「雖說他妻子過了身,但到底有女兒,有義子,你們討不到什麼便宜。」
「什麼,他原配夫人不在了?」我問。
「嗯,三年前的事,所以他離開馬來亞到香港尋找你們。聽說同他一起還有他的姊姊,那姊姊有一個兒子,也跟他很接近。」
「這麼複雜!」我與馬大一起說。
李伯母數著手指,「他與你姑姑,你表姊,表哥,還有過房表兄,也不很多人,都是嫡親。」
我說:「只是去看一看,管他有多少姨媽姑爹哩。」
「對了,豁達一點。」李伯母說。
馬大好奇,「他的女兒漂亮嗎?」
李伯母笑,「到底是女孩子,急著要同人比。沒見過,不過自小在英國寄宿讀書,一直到大學畢業。馬來西亞人很喜歡把子弟往英國送。」
「那個侄子呢?」馬大又追問。
「像他舅舅,很風流倜儻,此刻與他表妹打得火熱。」
「表兄表妹,可以談戀愛嗎?」我很懷疑。
「怎麼不可以?」李伯母笑,「你們這兩個孩子!」
我與馬大沉默一會兒。
「殷若琴當時對你們母親是很好的。」李伯母說。
馬大苦澀的說:「後來不好了,但後來是很重要的。」
那夜我們坐在客廳看電視,馬大問我,人怎麼會變心。
「不知道。」我說。
「變心會害死人。」她說。
「因人而論,誰變心都害不死我。」
「你別嘴硬,到那個時候,頭一個死的是你。」她笑。
我放下亞斯匹靈,「明天我去殷家。」
「祝你好運。請你記得每一則細節,我很想知道。」
「嗯。」
我並沒有預先通知殷家,自己開著車就去了。
碧水路風景之幽美,難以形容,離市區雖然遠一點,但是值得,每天下班,獨自駕車回家,就已經夠鬆弛,當然,住在靈秀地的未必都是清秀人。
到了殷家大門,發覺他們家的佈置十分別緻,園子裡種植棕擱樹,美人芭蕉開著斗大的紅花,充滿熱帶風情,大門用袖木造,雕刻花紋圖案。
門打開,女傭問我是誰。
我說:「裘哈拿。」
她關上門,前去通報。
真鬼祟,應該請我進去坐下才是,一個女孩子怎麼會是獨行大盜?他們也太小心了。
過了十分鐘,另外有人來應門,用很親暱的聲音問:「是哈拿嗎?你終於來了。」
門打開,是一個年輕人,跟殷永亨差不多年紀,但活潑得多,穿著考究,顏色配搭得十分舒服時髦,一眼看就知道他走在時代的尖端。
我向他點點頭。
「舅舅等你好久,哈拿,天天早上問:『我那兩個女孩子呢?』晚上又問:『我那兩個女孩子呢?』」
他學得活龍活現。我冷冷看他一眼,我對他的印象比對殷永亨略佳,但聖人的話我一向相信,夫子說:巧言令色鮮矣仁。
「對,我還沒介紹自己,」他說,「我叫梅令俠,是你親表哥,我的媽媽同你的爸爸是一個父母生的。」
真親,我跟這個人就此發生血源關係,不可以分割,但情感上,他是陌生人。
「醫生在樓上,你坐一會兒,立刻可以上去。舅舅會很高興。」梅令俠說。
梅令俠長得很英俊,有一雙會笑的眼睛,在家呆著,也這麼打扮,我也無暇欣賞他的衣服鞋襪,呆呆的坐在偏廳。
殷宅的內部完全用酸枝傢俱,襯著巴的蠟染布的窗簾,別有風味,一看就知道宅主人是南洋華僑,土樸但不俗,地方寬敞,氣氛悠閒。
梅令俠說:「我媽媽來了。」
我轉頭,看見一個穿黑的中年婦女,面貌很端正,雙手攏在身前,一點表情都沒有。
「叫我梅姑姑好了。」她的聲音像是靈格風錄音帶般平板。
梅姑姑,我想:多麼戲劇化的名字。
她瞪著我,「你爹傳你一個多月,你明明在香港,為什麼不來看他?」
我不出聲,甚覺她多餘。
梅令俠,她的兒子,連忙打圓場:「哈拿也許要經過一番矛盾才能決定來見父親。」
我對這傢伙肅然起敬,他倒不是一味胡來,單靠一張嘴的,看情形他頗用過一番心思,知道我們家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