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亦舒
萼生的舌頭忽然懶上加懶,不願開口,幸虧這個時候,劉大畏神出鬼沒地駕到,萼生便一聲不響的上了車。
她彷彿還聽到舅母自鼻子裡哼出來,「多驕傲!」
「算了,」岑仁吉安撫妻子,「大姐不是已經答應替子和想辦法了嗎。」
舅母這才說,「沒想到岑仁芝去加國十多年,還有這樣大的影響力。」不是不佩服
「上頭現要抬舉這一類人,有什麼辦法。」
萼生在吉普車中搓揉酸軟的脖子,「你坐在什麼地方,有沒有飲宴,我找不到你。」
劉大畏說.「我倒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可不是,一直以來,我在明,你在暗。」
劉大畏知她心中氣苦,故意諷刺,不以為忤。
他說:「一整個晚上黑口黑面,像誰欠你三百兩似,表現差勁。」
「你以為人人是岑仁芝?莫被慣壞。」
「令堂的魅力確是沒話說,我也是到現在才知道,組織為何一定要爭取她。」劉大畏的語氣是由衷的。
萼生不出聲。
「部長同她是老朋友了,容易說話。」
萼生吁出一口氣,「但願我到了那個年紀,也有她那般能耐。」
劉大畏笑,「我看不會,許多人誤會智能才幹理所當然會得隨年齡長進,但事實證明,粗胚終歸是粗胚,到了八十歲也不會進化為細瓷。」
這其實是劉大畏一貫的講話方式,不知恁地,萼生竟一直沒發覺他是知識分子。
萼生拾起頭,「你把車子駛到何處去?」
劉大畏忽然說,「大荒山,無稽崖。」
萼生雖然已是驚弓之鳥,無故都會嚇出一身冷汗,卻不怕劉大畏,她仍然信任她的第六感覺。
車子往近郊駛去。
「咦,這是南區。」
劉大畏不作答。
車子駛向私家路,警衛森嚴,劉大畏途中三次出示身份證明文件,萼生驚異不已,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最後一站,守衛看過照會,遲疑一下,說道:「上頭命令,必需檢查特許通行證。」
劉大畏這才自外衣內袋取出一張文件遞上去。守衛查明,敬一個禮,放他們過去。
車子駛到一塊空地停住,卻已無人前來干涉,任由他們兩人下車。
萼生看到一列平房,沒有異樣。
劉大畏上前在門前按鈴。
自有制服人員開門迎他倆進一間佈置簡單的會客室坐下。
劉大畏把先前那張許可證遞上,原來這裡辦事作風是認證不認人,管理人員不發一言,將劉陳二人帶進走廊最末的一間小房。
萼生一看就知道是間控制室。
長桌前坐著幾個聚精會神的技工,一排螢幕閃閃生光。
其中一人說:「十四號倉。」伸手按動鍵上紐掣。
劉大畏加強萼生注意力,指著螢幕說,「看。」
萼生看到螢幕上出現十四號倉內部情況。
亳無疑問,這是一間監倉。
有一個男人躺在狹窄的床上,他在看雜誌。
舉起的雙手與雜誌遮去他面孔的下半部,但是萼生還是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
忽然之間,萼生多日來出竅的靈魂歸了位,一股暖流,自足趾尖慢慢往上升,終於遍傳全身,她不由自主摸摸面孔,不再麻木了。
控制員再按下一個紐,鏡頭直指那男人的上身,萼生可以清晰看到他手中的雜誌是國家地理雜誌七月號。
而他,當然是關世清。
可以看得出阿關神情非常厭悶,像那種族家長禁足的小孩,渴望外出踢球奔喊,但,他無恙。
這一點已經足夠。
劉大畏這時拉一拉萼生。
萼生點點頭,與他退出控制室,接著便迅速回到空地上。
萼生不發一言,劉大畏十分滿意。
在滿天星光下,他喃喃似自語般說:「有誰以任何形式提起今晚所發生的任何一個細節,坐在十四號倉裡的,將會是劉大畏,而且,我不會那麼幸運,沒有人會給我閱讀歐美最新雜誌。」
萼生點點頭,示意他放心。
他倆上車,劉大畏把車子駛離控掣室平房。
如果這只是控掣室,監倉在哪裡。陳萼生永遠不會知道。
她但願關伯伯伯母也可以看到剛才那一幕:關世清完好無缺,臉上不見任何瘀腫損傷,他正在等待釋放。
就算不能帶兩個人,讓關伯母看看兒子也是好的,但是適才那間控掣室肯定不是迪士尼樂園,不是人人可以進去逛的地方。
劉大畏不知擔了多大的干係,才能把她弄進去,而且一定會有後患。
出去的車子一般要經過三道關卡。
駛離南區,萼生才鬆一口氣,自此,她心中有了真正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酒店門口,她問劉大畏:「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劉大畏內心哽咽,真笨,這女子不知怎樣在人吃人的資本主義社會存活,可恨。
半晌,他只說,「我不想看看你精神崩潰。」
萼生不肯承認這一點,「我已經控制得很好,我行為舉止如常,能說能笑。」
劉大畏沒好氣,「上樓去睡覺吧,陳大小姐。」
萼全彷彿真的有了睡意。
她打一個呵欠,拉拉裙子,蹣跚地下車去。
劉大畏看看她的背影,只覺不可思議,不是指陳萼生,而是指他自己的感情。
他從前的女朋友才是一般人口中的美女,大眼長睫毛,高而窄的鼻子,小咀巴尖下巴,姿勢矜持,陳萼生天生粗枝大葉,是另外一個類型。
也許她沾染了她母親的魅力而不自知,也許是他劉大畏昏了頭,也可能是潮熱的晚上出來次數太多,亂了心智。
以致他此刻關心她,竟遠遠多於他關心自己。
他每天都渴望見到她,看到她嘰嘰呱呱,亂放厥詞,心裡便莫名其妙歡喜,看到她憔悴落魄,鬱鬱寡歡,便設法討好,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這樣下去,遲早出事。
況且,她的家在那一邊,過幾天,就要回去的,這次旅行無論如何稱不上愉快,只怕她以後不會再來,即使舊地重臨,性格坦蕩的她還會記得他?
這些細節,往往翻來覆去地叫他思量整個晚上。
若干年後,她來找他,他已被調,天南地北,茫茫人海,不復再見。
劉大畏心頭一陣蒼涼,伏在駕駛盤上,不能動彈。
當然,終久會忘記的,所有舊情人,到頭來都會變成淡淡影子,剛有點牽動,太陽一出,便似露水一般蒸化而去,但將忘末忘的折磨,卻活生生存在嚙咬,但始終不明白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
萼生無瑕理會這些,她回到房間,撲到,就睡熟,劉大畏救了她的賤命。
受煎熬的她暫時可以鬆口氣,直至關世清真正被釋放。
年輕的她沉沉睡去,再也沒有做夢。
第二天一早來拍門的是她母親。
直到這一天.母女才有時間心情閒話家常。
岑仁芝詫異地說;「房間已經像狗窩,你在此住了多久,誰付租金?」一邊手不停地把髒衣服堆在一塊,撥電話叫房部來取去洗熨,「看樣子又是我與你父親付帳,我也知道女兒是陪錢貨。」
萼生指指母親帶來的旅行包,「這是什麼?」
「這是替你帶的衣服鞋襪,你用得著。」
萼生再也忍不住,「媽媽,你一早就準備妥當,你一早就知道這件事會這樣發生?」
岑仁芝笑而不答,過一會兒才說:「我生活經驗當然比你豐富。」
萼生許多話要講,至此也懂得沉默是金。
「這次回來,總算見到不少親友,」岑仁芝感慨「你舅舅阿姨都是樣子,昨天中午我特地抽空回故居去…」一切歷歷在目,物是人非,岑仁芝忽然打冷戰,她像是聽見母親向她走近,腿部關節發出輕微的啪啪聲,老人走起路來,通常有這個毛病。
萼生的外婆並不是個慈祥的母親,沒有給後代帶來太多溫馨回憶,但到了這種關頭,人想起來的,也總還是母親。
岑仁芝說:「要回到了家,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想家。」
「母親不愧是個作家。」
岑仁芝問女兒:「我個作家嗎?」
「你更像個母親。」
岑仁芝似感到寬慰.「我從不多愁善感,悲春傷秋,故弄玄虛,你父親同你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來到故鄉,母親的感觸忽然多起來。
「下午還有節目吧?」
「有一個座談會,我見大學生呢。」
萼生知道她不該問,不過還是忍不住:「阿關他——」
果然,母親打斷她:「演講會你也一起來吧,見過場面,以後就不敢欺侮母親是阿巴桑。」
豈敢,光是今早這身打扮,已經非同凡響,針織紫藍二色衣裙,平跟步行鞋,頭髮鬆鬆挽住,最主要是她精神好,看上去叫人歡喜。
萼生由衷地說:「昨晚在座一定有不少人訝異出色的母親居然生了個平庸的女兒。」
岑仁芝笑,「打扮整齊一點,準時到。」
萼生換上母親帶來的衣物配件,總算恢復了三成舊觀。
電話響,她去聽,對方是關世清的父親,「萼生,」聲音苦澀,「我們就在樓下咖啡座,能下來談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