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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文 / 亦舒

    「一定有公共設施吧。」

    「太雜太亂了,你不會要去的。」

    「你好像很懂得判斷一個人。」

    小劉笑笑,「我送你回酒店,好讓你參加現環島一日游。」

    陳萼生到這個時候,真不得不承認她喜歡劉大畏,無他,他逗她笑,多麼難得。

    「老劉,你應該去理個發,穿套整潔的衣裳,你可以做得到,為什麼不?」萼生好意勸他。

    他一聽,嗤之以鼻,「我是職業司機,能夠把客人安全迅速載到目的地,便是個盡責的好司機,我並不希企有誰敬我的羅衣,有誰不。」

    真是抬槓好手,萼生為之氣結。

    「再說,你又不是不認識賣相奇佳的外國人同中國人。」

    「好了好了,」萼生息事寧人,「是我多嘴。」

    她終於上車。

    「老劉,明日我要到和平鄉辦些事,請一早來接我。」

    「你倒是挺勇敢的。」

    萼生沒好氣,「這次我不會走近豬欄。」

    過一會兒劉大畏說:「有一件事,我想同你坦白講。」

    「其實你乘電氣化火車可以直抵羅湖,只需四十分鐘,區區數十元票價而已。」他終於招供了。

    「我知道。」萼生悠然說。

    「什麼?」

    「我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笨。」

    「那你幹嘛花數倍時間金錢乘我的車?」

    「從羅湖站到和平鄉要步行大半小時。」

    「你可以搭接駁車。」

    「算了,那些車是用來載豬載菜用的,半天截不到一輛,這種天氣,弄得不好,中暑昏死都有分,」萼生停一停,解嘲說:「資本主義小資產階級自幼貪圖逸樂,無話可說,噯、但是直接製造給你賺取工資的機會,促進社會繁榮,有何不可?」

    劉大畏過一刻問,「你不怪我?」

    「絕不怪你。」

    他似鬆口氣。

    「劉大畏,明天見。」

    萼生一走進酒店大堂,就看見一個熟人坐在大沙發裡打盹,簡單的行李就在他腳跟。

    她輕輕走近他,在他身畔叫,「關世清。」

    阿關聽見熟悉溫柔的聲音,馬上睜開眼睛笑,順手握住女友的手,把她拉到懷中,深深吻她的臉。

    這一幕剛巧被站在玻璃門外的劉大畏看見,他手中拿著陳萼生漏在車中的絲巾,想要交還她,不期然看到這麼親熱的一幕。

    有幾秒鐘的時間,他尷尬得漲紅面孔,隨即發覺那只不過是洋人早已習慣的親熱動作之一,獲准在公眾場所表演,由爽朗的陳萼生做來,絲毫不覺猥瑣,只見他倆隨即一絲不苟的說起正經事來。

    劉大長又有點羨慕。

    人家的社會風氣真開放自由,沒有吃人的禮教,也無坑人的教條。他低下頭沉思半晌,把絲巾折好,放進口袋,轉身離去。

    萼生剛剛與阿關講到要緊關頭,「你沒有訂房間,打算住哪裡?」

    「櫃檯說你那間是雙人房。」

    「啊不可以,」萼生笑著擺手,「人們會怎麼說。>

    「小姐,請我上去淋個浴喝杯咖啡睡個覺總可以吧!明天下午就有空房。」

    「你不是說好明天來?」

    「我墮入愛河,急不及待要見一個人,是不是一項罪名?」關世清沒好氣。

    他跟她上房間。

    扔下行李,撲到床上,緊緊摟住枕頭,呻吟一聲,就不肯再起來。

    「伯母叫你越快回家越好。」他聲音迷糊,就要入睡。

    「我省得。」

    「嚴教授說,報告毋須廣泛,但求深入,你個人的觀感最重要。」

    萼生在檢看關世清的行李,「天,你把紅外線攝影鏡頭都帶來了。」

    阿關得意洋洋,「老價錢置的玩意見,怎麼捨得不帶,拍一些珍貴照片,配你的文章。」

    「海關沒有質問?」萼生鄭重地問。

    「他們哪裡識貨。」

    「阿關,我不認為如此,你不應低估他人智能。」

    「可是他們沒有問題,任我通過。」

    「我們不需要這麼嚴重的器材。」

    一陣鼻鼾回答了萼生的問題。

    「阿關,阿關。」

    巳經像豬一樣的睡熟了。

    不管怎麼樣,豬不遠萬里而來,專為了看她。

    二OO四年又如何,女性將永遠為對方一點點小動作感動。

    萼生並沒有把阿關當作她未來配偶、那似乎是相當遙遠的事,她父母十二分遲婚,在人生路上足足走了一半才相遇,雙方採取溫和文明的姿態,凡事有商有量,萼生印象深刻,決定傚法。

    再過十年方論婚嫁未遲。

    或是索性不論亦無關係。

    她倒在另外一張床上,用手臂枕著頭,看著天花板沉思。最好那個人不扯鼻鼾。並且,會逗她笑。

    要求好像很低。

    笑是最重要的,只要能夠笑,生活樸素些無所謂。

    陳家一直充滿笑聲,父母不但幽默,跡近滑稽,從不扳著面孔做人,什麼都能大而化之。

    芝麻綠豆,都拿來取笑。

    真是歡樂之家。

    關世清十歲八歲時上陳家來玩,他膽小,一直說不敢看恐怖電影,陳伯母便叫他用手蒙住雙眼,與萼生並排坐一起。

    半晌,陳伯母要撥開阿關的手,他死不從命,過一會兒,發覺聲響一點也不可怕,他偷在指縫張望,原來螢幕上播放的是迪士尼最美麗的動畫製作幻想曲。

    關世清一直被取笑了十多年,永不超生。

    萼生微微笑。

    東西兩岸都有她矜貴的回憶。

    「在想什麼?笑咪咪的。」

    沒想到阿關已經醒來,鼻鼾已經停止,他正看著她笑。

    「在想我同你有多幸福。」

    「何以見得?」關世清詫異。

    「你不曉得這裡的年輕人有多嚮往西方社會的生活。」

    「可是我同你何嘗不需要為生活掙扎。」

    「一年買汽車,三年買房子,打工賺大錢,直通理想路,不算掙扎了。」這是他們一貫的想法。

    關世清搔搔頭皮,「那麼,為什麼至今我還住在父母家的地庫裡?」

    萼生可逮住機會了,拍著手說:「因為你蠢。」

    關世清起床刮鬍髭淋浴,熟不拘禮,一邊說:「自飛機場出來,一直到酒店.所見到的女孩子,一個個美如蜜桃,會不會是挑選過,不合格不准做事。」

    萼生心一動,有什麼稀奇,賣相好當然全世界占使宜。

    「明天有什麼計劃?不如我們——」

    「明天我有事。」

    「不管什麼事,道義上你都非讓我參加不可。」

    「我到鄉下邊陲地帶探親,你也去?」

    「難不倒我,你能去我就可以去。」

    關世清換上乾淨衣決,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材,若果真要挑剔,可以說阿關太過單純健康,整個人如一張白紙,而男人最動人的魅力來自生活的經歷與滄桑,一分不經意的寂寥與憔悴。這些,阿關都欠奉。

    第五章

    況且,兩人一起長大,他的事,她幾乎知道得比他還要清楚,絲毫神秘感都沒有,也十分乏味。

    除外,阿關沒有缺點,他百分百是個好青年。

    「我們去找間精采的飯店大嚼一頓。」

    可惜老劉不在,萼生驀然想起這個人,他愛吃,又老馬識途,一定可以帶路。

    現在,他們只能在酒店附屬的上海菜館用膳。

    關世清已經非常滿意,叫的菜足夠八人用,什麼醉轉彎、烤麩、清炒蝦仁、鍋塌魚、毛豆素雞、辣子雞丁……幸虧這一對年輕男女食量驚人,手揮目送,居然也吃了大半。

    萼生一邊吃一邊掛住兩個人,母親,與劉司機。

    她不住覺得滑稽,這兩個人怎麼可以相提並論?

    偏偏萼生認為他倆會對這桌菜讚不絕口。

    簽帳的時候,阿關問:「可不可以開公數?」

    萼生瞪他一眼,「什麼公數會供夥計這樣吃法?」

    「那麼我來請客。」他取出信用卡。

    老好關世清還是老好關世清。

    那天晚上,他倆共寢一室,相安無事。

    阿關說,「香江仍然同傳說中七彩的香江一模一樣。」

    萼生不敢苟同,殼子固然不見有異.但是精魂大有出入。

    大早電話就來了。

    萼生撲過去接,已經來不及被阿關捷足先登。

    一聲喂,萼生將他的手打開,給他老大的白眼,同時問對方:「哪一位?」

    「車子已經到了大門口。」是劉大畏。

    「馬上下來。」萼生放下電話。

    關世清問:「誰?」

    「你幹嗎聽我的電話?」萼生光火,「誰給你這種權利?」

    「我下意識侵犯了你的私隱,對不起。」阿關鬼叫,「那是誰嘛,何用如此緊張?」

    一言提醒了萼生,真的,又不是什麼要人,有啥好顧忌的。

    別人要誤會,讓他誤會好了,何用在乎,萼生的性格也頗為自由散漫,最不喜解釋。凡有人看不清事實,那純粹是該人之損失,與她無關。

    緣何緊張?

    忽然,萼生明白了,她一向不在乎,是因為那些人不值得她在乎,她根本看不起那些人,從頭到尾不屑,凡事必有例外,她已把劉大畏視作朋友,他如何看她,她認為重要。

    萼生連忙刷洗更衣,搶過手袋,同關世清說:「限你十五分鐘到大門口,逾時不候。」

    她在樓下看見劉大畏,朝他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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