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齊萱
仙齡聞言回頭一望,正好看見她映著外頭月色的綠眸竟是那麼的清澈,卻又滿載哀傷,讓仙齡首度衝口而出,由衷的說:「公主,你好美。」
她聽了先是一怔,然後才笑出了一口整齊細緻的小白牙。「你果然是倫哥派來的,除了他,再沒有其他人說過我美。」
「但我真的覺得你很美,尤其美在你不向命運屈服的勇氣。」仙齡不曉得她為什麼會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喜歡上這個剛見面時,一點兒也不覺得她有何迷人之處的波斯人公主。
或許是因為她的身世分明悲慘,但她卻以三言兩語就帶過,而且沒有一味的怨天尤人吧。
「因為阿拉賜了倫哥給了我們,對了,我叫做巴巴桑兒,你嫌太長的話,像漢人的名字一樣,只叫我桑兒也成。」
「好吧,,桑兒。我們快走,一切的細節,都等我們到了外頭再說。」比如說火藥的事,桑兒既然已經有男朋友了,自己難道還忍心把她獻給納真,只為了交換一桶火藥,以達到「炸」自己的目的?
「嗯,小林,倫哥是不是已經到外頭等我們了?他跟我說過他有一些兄弟,契丹人、漢人、金人都有,大夥兒全不分彼此,只求能夠平安的活著。」
想不到七百多年前,就有懂得「族群融合」的人,聽她這麼一說,連她都不禁想會一會那個名叫烏古倫的年輕人了。
「呃,這個嘛,呃,」仙齡一向不怎麼會撒謊,剛才駭了冬雪,現在又要騙桑兒,已經快讓她詞窮了。「我們還是先出去再——」
突如其來的爆響和火光,不但讓她們兩人齊齊後退,或掩耳、或閉目,也硬生生的打斷了仙齡的話頭,令她在心底哀嚎道:「謊話都還沒編完,就要將我天打雷劈了?不會吧!
「是震天雷,」巴巴桑兒低聲道:「那邊有沒有人在?」
「哪邊?」仙齡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聲音都已經跟著高亢起來。
「被震天雷炸到的那排屋子;你應該也曉得雷天雷是裝滿了火藥的鐵缸子,炸到的周圍半畝以上,連鐵甲都穿得透。」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震天雷可說是相當早期的手榴彈,連鐵甲都穿得透,那麼普通的房舍和鳳舞他們一群人的血肉之軀——!
「嬤嬤!鳳舞!春水!」仙齡一待最初的震撼過去後,馬上懷抱滿心驚惶的往著火的地方奔去。
「小林?那裡頭有人是不是?水井在什麼地方?我們得先滅火才行。」
「來不及了,」仙齡沒有想到這位被當成囚犯關起來,甚至天一亮,就要淪為亡魂的波斯公主,在這個節骨眼上,竟然還會一心只惦著救人,自己早先還想利用她,實在是太卑鄙了。「救人要緊,他們都在最左邊的那間房裡,快!」
兩人一起拔腿飛奔,在距離蝶飛房門尚有幾丈遠時,便已目睹悲慘至極的畫面。
春水和冬雪扶著全身血淋淋的鳳舞,半拖半拉的爬出門檻,後頭是個年約十二、三歲的男孩,背著個小女孩跟上,只聽得她不斷嘶聲的叫道:「嬤嬤!嬤嬤!」
仙齡的腦中再度浮現爸爸筆記上的描述:
……我和岱青雖是學文史的人,但一向服膺科學,總相信世間萬事萬物,都有一定的邏輯脈絡可循,獨獨獲得愛女仙齡一事,卻是我們百思不解的神秘奇遇。
底下詳述了他們結縭近十五年,一直未得一兒半女,不過因夫妻恩愛,倒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的地方。某年攜妻,和自小即跟隨在妻身旁的奶媽登上奇萊大山,三人坐在營火勞,正在為滿天星斗讚歎時,突見風雲變色,幾乎上一秒鐘還月明星亮,下一秒鐘便雷電交加。
而當他們都還在驚愕之中,不曉得要如何應變時,夜空又已恢復原來的平靜,好像剛才那短短幾秒鐘所發生的事,只是他們三人同時心生的幻像而已。
……是岱青先聽到我們帳內傳來孩子的啼哭聲,頻頻叫著:「嬤嬤!嬤嬤!」我們搶進去一看,只見一個渾身血污,但面容清秀,仿如畫中天使的女孩啜泣不已,身上的白緞袍服破破爛爛,一碰即落,原本應是長至肩下的頭髮被燒焦了一大半。奇妙的是,阿媽一將她抱進懷中,她馬上停止了哭泣,而我和岱青立刻為她檢查起傷勢來,好像她原本就是我們家的孩子一樣……
仙齡沒有時間再去推論任何事情了,現在的她只能依從本能行事,反射性的救人。
「小林!你要幹什麼?」桑兒扯住她的袖管問道:「火已經快燒到整間房子了啊。」
「我要去救嬤嬤出來!」仙齡篤定的丟下這麼一句後,就不顧一切的衝進已烈火熊熊的房中,拉起其實已快爬到門邊的劉嬤嬤。
「嬤嬤,您振作一點,我背您出去,來,我背您——」
「林小姐,我來幫你。」
仙齡抬頭一看,發現搶進房裡來的人是夏雨,在兩個人又攙又扶下,終於把顯然已受重傷的劉嬤嬤給救出了火場。
「大小姐!大小姐!春水!冬雪!不要啊!」夏雨的哭喊,扯動著仙齡的心弦,覺得一半的自己陷入混沌,另一半的自己,卻好像反而越發清明起來。
「林小姐,」夏雨忍不住大哭出聲說:「春水死了,冬雪怎麼叫也不醒,還有大小姐,大小姐她……」
「仙齡?」
「鳳舞,」仙齡趕緊過去接住她朝自己伸出來的手說:「鳳舞,你哪裡痛,要不要緊?」
「仙齡,那往我炸過來的鐵片,是秋雲她幫我擋住了大半,答應我,要好好的厚葬她。」
「我答應,我答應,」仙齡握緊她開始變冰變冷的手,哀求的說:「但你也要答應我好起來,鳳舞,我求求你,我好不容易才又找到了親人,求求你不要走,不要也離開我。」
難怪她會對這裡的人事物,有一股異常的熟悉感;難怪她跟鳳舞會長得如此相像;難怪她會直呼劉嬤嬤為「嬤嬤」;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
……當下我們就有了共識與決定,無論這孩子從何而來,從這一刻開始,她就是我們家的孩子了,我們一家三口都會傾盡全力來愛她。
我們連夜趕下山,謊稱她是被人扔在山中不要的孩子,然後按照法律程序,開始辦理起領養的手續。另一方面,我們將她身上的白緞碎片送交相熟的實驗室,說是岱青從家傳的箱子裡翻找出來的東西,拜託朋友代為鑒定。
孩子休養了大半個月,才算脫離了危險期,醒來以後,半是因為大病初癒,半是因為飽受驚嚇,對於之前的種種往事,竟已忘得七七八八。
但她仍記得部分,卻也足夠令我們瞠目結舌的了,她說自己五歲,家裡有許多奴婢,有個叫朝鳳的姊姊,還有個非常疼愛她的嬤嬤。
她對母親毫無印象,對父親的記憶也很模糊,只說父親被韃子兵殺死了,而每次一說到韃子,她就會全身顫抖,頻冒冷汗,甚至大哭起來;我們愛她心切,遂決定不再問她任何有關於過去的往事,既然她連名字都想不起來,我們又何不乾脆給她一個全新的人生呢?
朋友的報告送來了,說那是南宋期間的布料,而證諸孩子所作的片斷敘述,如果她真是穿越時空而來的人,那麼她離開的地方,應是忽必烈可汗大軍南下,一舉滅宋時的臨安城。
如果,如果這一切的推測都是真的,那我們萬分慶幸她掉落的,是二十世紀的台灣,因為依她的病情來看,若非現代的醫學,那她就算倖免於戰亂,也絕對逃不過病魔的肆虐。
有了孩子後,阿媽開始變得害怕起雷鳴閃電的下雨天來,就怕賜予我們孩子的雷電,會再奪走她;但岱青的做法正好相反,碰上那樣的天氣,她就會把孩子摟在懷裡,向她解釋各種天文現象,並跟自己及我們證實,只要有愛,誰都休想奪走她得來不易的愛女。
久而久之,她不再作噩夢了,也漸漸忘了曾經身為「古人」時的一切,她是我們林家的女兒,是憧憬並響往大漠一切的子民,我們開始敢企盼,並且相信她會在二十世紀的中國,平平安安的長大……
是因為守護她的父母和奶奶都不在了,所以她才會再被時空之流給捲回來嗎?
讓她見到了原始的親人,明白了自己真正的身世,卻又逼她再度面臨生離死別,是幸或不幸呢?
「仙齡,別哭,我把蝶飛交給你了,覆巢之下無完卵,我本來就抱著寧做斷頭鬼,也不做亡國奴的必死決心,現在求仁得仁,果然是上天垂憐,又派遣你來照顧蝶飛,」鳳舞露出壯烈的湛然神情,唇邊甚至浮現一抹笑容說:「這一生,我已了無遺憾。」
望著她閉上的眼睛,仙齡不禁用力抱緊她已失去生命力的身子,無聲的哭喊道:姊姊!姊姊!我就是蝶飛,我就是蝶飛啊,你不是說我和蝶飛講話、談吐、口氣和內容都好像嗎?那是因為我就是蝶飛,我們其實是同一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