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於晴
慕容遲見她睡意盡褪,唇邊露出醉人的笑。「吃藥的時間到了。」
「吃藥?」她的聲音沙沙的,顯然還回不過神來。
「小荷說你不及天黑就上床睡了,你一天只睡將近三個時辰,時間到了就會自動轉醒,我算了算,這時候你該醒了。正好,藥湯還不算涼,來,把嘴巴張開。」
他溫和地哄道。
她乖乖張嘴,一口一口地把藥喝下,眼角覷著桌前快要燃盡的蠟燭以及翻到一半的書本,她圓圓大大的黑眸又轉向他身後拉長的影子。
「你真乖,不怕苦。」他笑道。「連糖也不用含著,實玉那孩子就不一樣了,小時怕苦怕到一要吃藥就逃到山裡頭躲起來。」
「我不是小孩子了。」她說道。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一張沒有比慕容遲好看的、小小的、膚色有些黃、有很多雀斑的臉……那是誰呢?
「你當然不是小孩。」他的笑容有些苦澀。她是不是小孩,自己是最清楚的了。正要下床放碗,她突然沒力地抓住他的手掌。
他一驚,立刻將碗隨意放在床頭上,回頭打開她汗濕的右手心。「怎麼流了這麼多汗?」難道又受了風寒嗎?
「不是汗,是眼淚。」她神態認真地說道。
「眼淚?」
「我作夢了。」
原來是作夢啊。他暗暗鬆了口氣,又覺自己似乎緊張她緊張過了頭。
「我以前從不作夢的。」她皺起眉:「我不知道作夢是這麼可怕的事。」
「作夢好啊,那表示你對這世間的人事有了牽掛。」他撇開自己的疑惑,柔聲答她:「你夢見了什麼?」
「余爺爺、義爹、鳴祥、小荷……還有很多我瞧不清臉孔的人……」
「小荷?」他心裡高興,知她將小荷記在心裡,表示她開始注意了身邊的人事。他盡量不讓她一個人獨處,就算他不在,也會讓小荷陪著她;不是怕她又去殺人,而是擔心她陷進空白的心裡。
在離開天水莊之前,他曾詳細地問過鳳鳴祥有關於壽兒的事,知師兄讓她一人孤獨地活在莊內的一塊角落裡,就算是有人送飯過去,也是避開不讓她瞧見,唯能與她正大光明見面的,只有師兄。
在這種情況下,她只知師兄的存在,必會信他聽他從他,為他殺人、認真地吸受他的每一句話當作自己的信條。
雖不是住在牢籠裡,卻與牢籠無異。而後,師兄死了,當她走出師兄的設限外,卻變得人人懼怕她;除了鳳鳴祥之外,無人敢接近她……那又跟以往的生活有何差別?
鳳鳴祥說她的記憶時有混亂、時有遺忘,也曾請大夫過府診治,卻沒有一個結果出來。
他也曾好幾次為她把脈,思前想後好幾回,大膽假設師兄將她教養成以本能行事,只要師兄說什麼,她本能上都會去做,卻不曾將心投進去,後來太過寂寞,以致在獨處時,遺忘了所有。
肉體傷易治,人的心卻太複雜,若生病更難治。也許有太多他預料不到的病因在其中,他只能慢慢地、一個方式一個方式地試著。
「你的夢裡有我嗎?」他試著瞭解她的夢。見她搖頭,知道在她心裡,也許他還不算有份量,才會無法入她夢。他心頭微微酸澀,卻不願去深究。
「他們,我會恐懼;你,不會,所以沒有你。」她認真地說道,圓圓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家人,很重要嗎?」
他楞了一下,隨即笑著點頭。「這是當然。」
「可是,我沒有。」
「怎會沒有呢?你不是有鳴祥、有我嗎?」
「你?」
「你不要嗎?還是你以為沒有血緣關係,就不是家人了?剛兒……就是我的二弟,他與我是異父異母、沒有任何的血緣關係,不也跟我做了十多年的兄弟;實玉也是。對我來說,他們就是我的兄弟。」他的語調輕輕柔柔的。第一次她發現他的聲音可以安撫她。
「你曾哭嗎?」她小心翼翼地問:「如果他們死了,你會哭嗎?」
「這是自然。但我還是希望他們能長命百歲。」
「那……如果你跟我是家人,有一天我也死了,你也會哭嗎?」
他溫柔的表情沒有變,心裡卻是有些吃驚。
「會嗎?」她追問。
見她急切地想要得到答案,他溫和道:
「這還用問嗎?人相處,都是有感情的。今日你我雖不是家人,但你若出了事,我一定會心傷,何況是將來相處久了的家人呢?」
「就算我曾經殺了很多人?」
她的表情有點不安,慕容遲點點頭道:「過去的事如過往雲煙,我只看將來。」
司徒壽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柔和鎮定的黑眸,直到燭火緩緩熄掉,四周逐暗下來,伸手不見五指時,他的眼裡仍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欺瞞或者對她的懼意。
「我……我……」她的左手緊緊握住他的手,低聲說道:「余滄元是余爺爺的親生兒子,所以他恨了我很久,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余爺爺弱啊,死了能說什麼?可是,可是為什麼認為沒有錯的我,在聽見小荷說的話時,我心跳這麼快?為什麼我沒有辦法呼吸?為什麼我感到後……後悔?」
小荷對她說了什麼?慕容遲心裡驚訝。正因小荷貼心又話多,所以請她在他不在時多與壽兒說話,別讓壽兒獨處,她到底說了什麼?
「我好害怕……害怕她繼續說下去,說出我殺了她的爹娘跟弟弟,好怕她指著我說殺人鬼,好怕她撇頭就走……如果我沒有錯、義爹沒有錯,為什麼我會害怕?我……根本不記得是不是有殺過她的爹娘與弟弟,甚至,我什麼都不記得,等我回神過來,只記得自己身上都是血,記得義爹摸我的頭稱讚我,記得我好開……記得鳴祥害怕我……就算小荷指著我說我就是殺她爹娘的鬼,我也沒有反駁的話,因為我根本什麼都忘了。」
在黑景中,他看不真切,只覺她軟軟的掌心又汗濕了。
「原來,這就是你這幾日悶悶不樂,又不愛說話的原因。」
「我……真的錯了嗎?十幾年來我所相信的全都是錯的嗎?」
慕容遲緊緊握住她的手,輕聲說道:
「你為什麼會怕小荷發現?」
司徒壽原以為他會給她一個是或不是的答案,不料他反問問題,混亂的頭腦慢慢地想後,她才小聲說道:
「因為她不怕我。她跟天水莊裡的丫鬢不一樣,那個硬底子的丫鬣一直很討厭我,她說我是殺人鬼,我不喜歡她。」
「那你喜歡小荷了?」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送飯送藥來,都跟我說話,她會說笑話逗我笑,不會怕我,也不會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師兄,你真的差點毀掉一個女孩的一生,連她的童年你都殘忍地搶走,要是你還沒死,只怕她一輩子都無法理解她的人生裡到底出了什麼錯誤。慕容遲思及此,心裡微感疼痛,不由自主地摟她入懷,柔聲說道:
「壽兒,你該看得出小荷的武功雖好,卻遠遠不及你,但天底下像她的人太多,都是你口中的弱者。他們死了,也許是他們的武藝不如人,但會有人為他們感到傷心、難過,也許是家人、也許是朋友、也許是受了他們幾分幫助的人,正如小荷與你,雖無關係,她若死,你心裡也會有點難過,是不?將心比心的道理,你懂的。」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出來,讓她不曾深思過的腦袋慢慢地吸收。
司徒壽皺起眉。這層道理她時常聽鳴祥說,卻沒有辦法瞭解,因為她一直是一個人,不瞭解那樣的牽掛,直到她身邊的人多了起來,她才能從旁人的身上證實這層道理。
「她弱,別的強者殺她,我會難過,我也不想她死。」她小聲承認:「我強,如果我被比我強的人殺了,卻不會有人為我難過。」這樣的她,也算是強者嗎?
「我會。」他突然說道。
她楞了一下,才知他在說什麼。
「我不想要再來一次了。」她說道:「不想再一次害怕是不是有一天,我不討厭的人在我面前說我害死了他的家人……我內疚。」如果沒有錯,為什麼她會內疚?如果沒有錯,為什麼她會害怕小荷指著她的鼻子要她還命來?
慕容遲心裡大喜又大感欣慰,卻得極力維持外表的平靜。她並非無救,只是師兄埋的芽太深,現在土已鬆,要慢慢拔起這根爛芽只是早晚而已。
她的心中不像一般人因為仇恨或者忿怒而潛住著一個殺人鬼,也許她忘了殺人的過程,是因她心中尚有一絲天性良知,讓自己遺忘不得不殺而染上的血腥。
「家人。那……我是你的誰呢?要當什麼家人呢?」她突然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