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於晴
「好……痛……」她氣若游絲,從昏迷裡勉強拉回幾許神智,張開痛苦的雙眸,「你……你有沒有傷到?」
冷豫天仍是盯著她。
沒聽見他應聲,她慌張費力的抬起臉,想要伸手摸他的臉,卻無力舉起。「你……你受傷了嗎?」
「不,我沒事……」他一向能在黑暗中視物,尤其如此接近。她的唇畔不停有血絲流下。
「沒事就好……」心好痛,痛到以為被活生生的掏出了,可是一想到他毫髮無傷,這點痛,她能忍。
「你卻受傷了。」
她擠出個笑,腦袋昏沉沉的,「不怕……我……我不會死……可是你不一樣……嘔……」血從嘴裡噴出來,她的胸口能夠感受到那把穿透的刀插在那裡,方才強盜扭動刀柄,活生生的讓她心臟的部位翻攪切割,可是她還是不會死,再怎樣的痛,她還是活生生的。
「我……我……很可怕吧?」她邊說邊流血,唇畔是淒楚的笑。「就算是把我的心挖出來了……我還是能活下來……你……你不要怕我……我不會再纏你的……你……嘔……你快走,萬一他們回來就不好了……」感覺到他全身緊繃,她真的很可怕嗎?他是第一次見到怎麼也殺不死的妖怪吧?
「你為何要這樣對我?」
「我說過,我喜歡你……」
「人世間的愛短薄而利己。」
「我不懂什麼是人世間的愛……我只知道……我曾說過可以為你而死……那不是假話……就算砍去我的四肢,我也會保護你。你快逃吧……」她吃力的想要張開眼睛再看他最後一眼;心痛到連眼皮都不及抬,便昏死過去。
等醒來之後,就再也看不見他了,一生一世。也許醒來之後,她的心已被掏出。那都無所謂了,只要他安好,能壽終正寢到百年,就算日日受掏心之苦,她也甘願。
只恨自己不是人,若是人,就能與他相伴一生;只恨自己不流淚,咬著牙將萬般苦嚥下。
反正,她已經習慣沒有人愛的日子,她不怕了,真的不怕。原來愛一個人的心情是犧牲奉獻也毫無怨由,如果有來世就好,能與他相偕白首,偏偏她是個沒有來世的妖怪,永遠只能躲在一旁看他娶妻生子。
也好,跟個人總比跟妖好。
冷豫天看她已然昏迷,怔忡了下,從她背後抓住刀柄,俐落的抽出。她震動了一下,細緻的眉頭蹙起,血從她胸口飛濺出來。
刀鋒上儘是血跡,有她的,也有他的。
他輕輕托她躺到地上,她的唇掀了掀,似在說「快逃」,他眼底的迷惑更深。
他的胸口尚在淌血,他卻毫無知覺,仍處於方纔她擋刀的震撼下。
為他擋刀,擋第一刀,他能接受。人擋第一刀會痛,直覺會閃開,要再繼續擋下去,會猶豫剎那,這是人之常情、直覺反應,她卻不然,仍死抱不放,甘願受穿心之苦。
為什麼?
因為愛他?
她的愛未免太過私情。古有佛祖割肉,為視一律平等,也表博愛之情,所以佛祖割己肉喂鷹。她呢?只為一個私愛、為一個心愛的男人,忍受穿心之苦,未免太過小器。這是私愛與大愛的不同,但為何他會受到如此大的震撼?
腦裡不停映著她穿心時,她眼裡的堅決從未改過,即使是受翻攪刀割之苦,她也咬牙不離他,為什麼?
心裡的激湯難以言喻。這就是人世間的男女之愛?以往他處於旁觀者,沒有走進紅塵裡,不知道裡頭的疑情狂愛有多駭人……他怔忡的望著她半晌,腦裡紛亂難解。他有什麼好?好到讓她捨命相救?就算不會死,這種掏心之痛又有誰可以忍受?
他額上的汗不停的滑落,沈浸在方纔的餘震裡,難以自拔。
風淡淡的吹拂,耳畔響起輕微奇異的聲音。
他一驚,這才發現剛剛由「無我」跌進「自我」的深淵裡。
他連忙收斂心神,張開眼又瞧到她全身鮮血淋漓,心一動,心神又紛亂起來。
她是為他而傷,縱使她說她是不死身,但心被翻攪刀割,怎還活得下去?
他抿起唇,將自己胸口淌下的血滴在她的心窩上,隨即撕下衣袖,簡單的為她包紮起來。
他將她抱起,目光微瞥,心頭猛然又震上。
世間少有能讓他震撼的事情,偏偏今晚一連數次,令他猝不及防的,料都沒料到。
之前沒有注意過,只當她是哪裡的小妖而已,如今他滴血給她,才清楚瞧見她的雙手之間有手銬,雙足之間有腳鐐,普通人是瞧不見的。
手銬腳鐐多眼熟!眼熟到不敢相信,手銬是長命鎖,保人長命不死;腳鐐是道德練,被練者無法傷人,是專制頑劣妖魔的,這兩樣皆是數百年前他的寶物,而後纏在一頑劣小妖身上。原來,她的不死身不是天生,而是他數百年前一時慈悲賜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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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姑娘昏睡好久了,要不要小的請大夫來瞧瞧?」
「不必,她自己會醒過來。」
「會醒就好,爺,您是知道的,咱們客棧是小本經營,禁不起死人的……我的意思是姑娘不會死,我只是怕……」
「我明白掌櫃的意思,你大可放心,她一定會醒來,只是時候未到。」
「那……那就好、那就好。」客倌說得太深奧,就算不能理解,也只能裝懂。無言的退下。
冷豫天望著她蒼白的睡容。即使在夢裡,她仍然蹙著眉,似乎在作惡夢。雖然他有開人夢境之能,但那算是偷窺旁人心志,非正派君子所為;除非救人,否則他不願動用這種能力。
心頭略嫌煩躁,為了什麼,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撇開目光不再瞧她,緩緩繞著圓桌踱步。
她的痛苦是他造成,若沒有當年一時的興起,她不曾度過漫漫歲月。他一直以為她早修成正果……不,應該說,他早就遺忘他曾有過的善舉,遺忘他曾施恩於她。
那是什麼恩?對她來說只是連串苦頭的啟端。
「應該是心懷歉疚吧……」不然怎會如此煩躁?
腦裡浮現她擋刀的那一幕,不免愈走愈快,愈走愈心煩氣躁。
「快!……」細碎的呻吟被他的腳步聲掩去。他的雙手斂後,一時受不住斗室之小,走到窗邊將窗打開。
「快逃!」挽淚猛然彈起,隨即被挖心的痛震回床上,痛苦的翻騰。「好痛……痛……」
「挽淚。」
她聞言張開眼,從眼角覷到他傾身靠過來,原來摀住心口的手摸上他的臉,急切的問:「你……你沒事吧?」
「我很好,倒是你,你受了傷。」
心口的痛比火燒還難過,但她的唇溢起輕笑。「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她閉了閉眼睛,用力咬住唇,忍住呻吟。
他眼底又閃過剎那間的迷惑。「你不痛嗎?」開口問的是他,難道她身上的疼痛是假的嗎?
「好痛……」她輾轉翻騰,黑髮凌亂的散在枕上,她的拳頭緊握,汗珠直流,流到她氣虛,幾乎再度昏死過去,但又隨即痛得驚醒。
原來,人沒了心不能活,不是因為失去心,而是那種刮心時的痛,超過了人類所能忍受的極限。
她咬住牙關,鮮血從牙縫裡流出來。有人擦著她的臉,她露出眼縫,看見他以衣袖拭她的汗,苦笑說道:「你……你不要內疚,我……我不會死……」又咬住牙忍了一會兒,才再喘息說道:「你放心……就算我一個人,沒人照顧……也能活下來……」遲疑了一下,問道:「我……我的心被掏出來了嗎?」不敢想像自己將來成了無心人,即使傷口癒合了,心口的地方卻是空蕩的。
「如果我說是,你會後悔嗎?」他忽然問道。
她的眼神黯了下。「不……再來一次我也不後悔……」心臟的痛楚拉扯所有的神經,一時全身痙攣,痛暈了過去。
疼痛仍然在蔓延,她又痛醒過來。挽淚氣虛的看著他複雜的神色,勉強拉扯慘白的唇。「你在為我難過?我可不要。我要的……不是你的同情……你走吧……我挨刀,是心甘情願,不關你的事……」
「你有傷在身,我怎麼能夠一走了之?」
「我是不死妖怪……」她調開視線,不願看他的嫌棄。
身受重傷而能活下來,她根本不是人。聽是一回事,親眼目睹是一回事,如今他見了,會覺得害怕吧?連她自己都害怕,他怎會不怕呢?
「我是不死身,忍幾天痛就過了,我還活著,你……你快走吧,免得我再後悔,死纏爛打的賴上你……」
遲疑了下,冷豫天說道:「我說過,我要讓你有心向佛。」
「我也說過,我一生一世不信佛……噢!……」指甲插進掌心,她抿著唇,合眼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