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於晴
「叫我豫天吧,出門在外,多靠朋友,能借宿一晚,全賴廣兄熱情。」冷豫天微笑,進門之後將挽淚扶到桌邊坐下。
原先沒料到還會有姑娘相隨,廣大通叫道:「這姑娘莫非是……」正要猜測是夫妻,冷豫天微笑接道:「是兄妹。」
挽淚咬著下唇,不吭一聲。
「原來是兄妹。」縱然面貌大有不同,也不曾懷疑過,「今晚小姑娘可以跟我妹子共睡一張床。」廣大通笑呵呵的說道,見妻子在席後招招手,他走過去,邊瞧著冷豫天,邊聽妻子低聲說話,點頭不止。
「你認識他?」挽淚起疑道。
「不,是初識。」
「那為什麼他看你愈看愈高興的模樣?」
冷豫天坐下,搖頭輕笑。「你長年不近人煙,不知人是親切而有趣的。」
「有趣?我可瞧不出他哪兒有趣了。」她說的是事實。姓廣的男人看起來就是粗線條,一點也沒有有趣之處。
冷豫天但笑不語,又露出洞悉的眼神,她不愛瞧他那種眼神,像是超脫紅塵之外,在解讀世間之人。
等四菜一湯上了桌,廣大通的家人一一出來,挽淚這才瞧見除了獵戶妻子及五歲男孩之外,還有個體態年輕的少女,她的打扮十分樸素,紮了兩條黑溜溜的小辮在胸前,眼睛大大的,骨碌碌的轉動,瞧起來……多年輕天真。
「這是小妹云云。」廣大通咧嘴笑道:「她生在咱們家裡是幸也是不幸。幸在都十五、六歲了,我還捨不得讓她做粗活,只讓她接了山下的繡工回來做;不幸是咱們住在深山裡,坦白說,要找個如意郎君可不容易。」
「是啊是啊。」廣氏上上下下打量冷豫天,大嘴露出滿意的笑,猛點頭。「我瞧公子相貌堂堂,年紀也不小了,家裡可有人在等著?」
挽淚瞇起眼,懷疑地注視他們。
「嫂子。」少女的臉浮起紅暈。
他有沒有家累關她什麼事?挽淚疑惑的盯著那少女,衣袖有人在拉,她順眼瞧去,見到五歲男童衝著她笑。
「你笑什麼?」
「大姐姐真漂亮,比姐姐還漂亮。」
「我漂不漂亮,關你什麼事?」挽淚冷言相對,廣家夫婦同時一呆。
冷豫天微笑著打圓場:「我妹妹極少出家門,這一趟我是帶地出來見識世面,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請多包涵。」
「原來如此。我家妹子也很少出門,想見世面,偏一人在外我也擔心,我瞧冷公子人品好,看起來也不是惡人,若你家裡無妻無女,是否……」
挽淚猛然站起身,怒瞪著那臉紅的少女。總算明白他們話中何意了!
「挽淚,坐下。」
她的視線由少女轉向他,一臉不敢相信……「他們在推銷閨女,你沒發現嗎?還坐什麼坐?」
「挽淚,咱們是客。」
「客又怎麼的?你是我的,旁人可沒有權利搶走你!」她叫道,五歲孩童被她尖銳的聲音嚇了跳,窩進母親的懷裡。
廣家夫婦彼此對視一眼,心底吃驚不已。
「冷公子,你們不是兄妹嗎……」
「什麼兄妹!」她嗤斥道:「我喜歡你,你是我心愛的男人,我們之間可沒有什麼血緣的關係!你不愛我,我能忍受;你視我為無物,我無言以對。可其他女人傾心於你,我說什麼也不甘心!」她怒目瞪向那少女……那少女就坐在她的身邊,見挽淚的目光充滿怨怒,嚇得退後幾步。
「挽淚,別嚇著人家姑娘。」
別嚇著人家?她可從沒聽過他對別人說別嚇著挽淚。細細打量這少女,她是年輕,有著人一般的性命,也許還帶幾許天真無邪的嬌氣……她很久以前就忘了什麼是天真無邪,也未曾再跟人撒嬌過。他喜歡這樣的少女?或者,因為這少女是人?她嫉妒啊!嫉妒的心好苦,苦澀到連自己都覺得反胃!「我這麼的愛你,為什麼你連點感動都沒有?」
「你愛我,我為何要感動?」
「那麼,你要我怎麼做,才會愛我?」
「我永遠也不會以男女之情愛你,挽淚。」冷豫天平靜的說道。
「為什麼不肯愛我?為什麼?就因為我不是人嗎?」不理廣家人倒抽口氣,她瞇眼問道:「就算是施捨,哪怕只有一點點,我也願意啊!」
「妖……妖怪!小寶,快過來!」
廣氏懼怕的字句打進挽淚的心裡,無論在哪裡,永遠都被人排斥在外,她偏抓住五歲小童,怒言道:「我就是妖怪!那又如何!我剝他的皮、喝他的血,將他的骨頭丟□野狗吃,這就是妖怪,吃完他再吃你們,我要吃盡全天下的人!」
「挽淚!」
「把我孩子還我!」廣家夫婦叫道,相擁縮在角落裡。
「好啊,」挽淚嗤笑,「那就來換啊,是爹來換還是娘來換?或者要叫小姑來換?一命抵一命,我要看看誰最愛這個小孩!」
廣家三人驚駭的對視一眼。
「挽淚,把孩子放下。」冷豫天捉住她的手臂,輕斥道:「你嚇著人了。」
她瞪著他,「為什麼你老為他人說話?卻從來沒有為我說話過?在你的心裡,究竟誰最重要……」話還沒說完,忽然廣大過衝來,手裡握著長矛,刺進她抓住孩童的手臂裡。她輕抽口氣,一陣劇痛讓她不由自主的鬆手。
「妖怪!妖怪!」那少女將桌上的菜扔向她,盤子砸到她的臉,挽淚一怒,要回手,卻讓冷豫天緊緊抓住,無法動手。
她錯愕的望向他,他仍是一臉平靜,毫無憐惜抑或緊張之意。血從額際流下,滑過她的臉頰。
「你……當真無情無義。」她輕笑一聲,咬牙道:「是我看走了眼,以為總算有人不曾怕我,以為有人嘴裡說人與妖都有好有壞,就以為這是他心頭話。」她猛然抽回手,緩緩望向縮在角落的廣家人,腦裡閃過當年娘親的誅殺。
若是她有這樣為自己拚命的家人,她也不會落到這種地步。
「你說的沒錯,」她憤恨的說道:「人世間的情算什麼,有情有義個屁!我還在執著什麼?我不要你了,我自己照樣可以過得好。千百歲月,我自己一人都能活下去!」語畢,不理腫起的足踝,蹌跌的奔出草屋之外。
短短共計七天,她的美夢破碎了,再度回到難以流動的歲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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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在吹,樹影在搖動,這樣的景象歷歷在目,每一天都是孤自一人,早已習慣了。
足踝在痛,比不過心痛。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喘不過氣來,跌在地上。
「是我不要他的,為何還會難過?」她喘氣,痛恨的猛捶草地。「反正我也過慣了,我還在懼怕什麼……」人的性命轉眼不過七、八十年,即使一個人孤獨的過,也有過盡的時候,那麼她呢?她還得過多久,上天才會垂憐賜她一死?「還有天嗎?還有神嗎?我是造了什麼孽,才會落到這種下場?我不甘心啊!如果真是造孽,那關我什麼事?我什麼也不知道啊!」她叫道,全身難以忍受的痛,真能痛死就好,偏偏痛會持續,卻不會死!人人渴求仙丹盼不死身,他們可知道這個不死身有多痛苦?水聲在流動,她再也站不起來,用爬行過去。她知道自己狠狽,反正誰會疼她?連自己都恨死自己了,誰又會憐惜她?黑夜之中,無法借山溪照面,她恍惚的凝視黑色水面,低喃:「為什麼我這麼難過痛苦,卻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她試過水淹,但轉醒之後卻發現自己倒在岸邊。伸手掬起水來拍向臉,讓它順勢滑落臉頰,自言自語的說道:「這樣就算在哭了吧?哭了之後,心不會再痛,不痛了,我就可以自己再過日子,再也不要接近人了。」
三百年前曾遭最親近的人誅殺不成,反活下來之後,她一人躲進附近山裡,不言不語達好久,連自己也數不出有多少的日子;那時心裡對人只有恨只有怨,想要殺盡村落所有的人。後來日子一久,她好寂寞,沒有人說話的日子好痛苦,她想念啊,想念極了那些村民,對他們又恨又想念,只要有人能夠陪她說話,她就心滿意足了。
害怕的下了山,看見有人,心裡又快樂又緊張,找人說話,才發現朝代已然交替,那些村民早已作古。那時她已是十五、六歲的模樣;待了一年,見到眾人對她的目光又起疑,懷疑她不是人,她又逃進鄰近的山上,看著曾與她說過話的少年少女轉眼白首,而她依舊不曾變過。
她好痛苦。難道人世間沒有一人與她一樣不會老,永遠是年少之身嗎?那種看著人們逐漸老去,而無人再記得她的心理,有誰能明白?「我一點也不在乎你長命短命,只想跟你在一起,難道這點小小的奢求連上天也不允……」溪水一直滑下臉頰,她瞇起眼,又惱又痛苦的低語:「淚流下,為何我的心還在痛?難道真要我將心剖出來,才不會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