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於晴
癡武的雙腳坐得有點麻麻的,懶懶的,用微不可見的動作靠向童晃雲。
她的臉苦苦的,耳畔嗡嗡的。這男人究竟要說到什麼時候呢?肚子好餓,癡武哀怨把手鎖到童晃雲外套的口袋裡取暖。
「真的沒有什麼啦。」癡武實在忍不住打斷他的話。「反正人都是要死的……咳,不是,我是說,我的父親一定也很高興能救到你弟弟,他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曾聽街坊鄰居提到老頭是為了救個孩子,才慘死在砂石車下,但沒料到這傢伙這麼煩,本來想留下田曉郁套問個明白,現在倒好,送走了她,來了個煩人精。
黎某人目光灼灼的鎖住癡武。「尤小姐痛失親人,也許散散心對你比較好,我在花蓮有棟別墅,也許你願意過去散心幾天。」
「啊——」這麼好?不過姓黎的眼睛有點怪異,不太喜歡他只看她的感覺,這間屋子裡有兩個人,他只當她在場。這樣的受人注視還是第一次,有點不舒服。方才聽他說起他是歸國華僑,在國外的人都是這樣的嗎?
「不。」童晃雲首次開了口,引起黎某人的注意。
「童先生的意思是?」黎某人瞇起了眼。
童晃雲沒答話,站起身來意欲送客。決定了的事他通常是懶得解說,但癡武倒難得見到他這麼不客氣,反正她也不怎麼喜歡這個黎某人。她跟著跳起來,頭有點暈暈的,病菌在作祟,可惡!童晃雲輕輕扶住她的臂膀。
「送客了。」暫時拋開病弱女子的形象,皺皺臉。「黎先生的好意,感激不盡。但我們還是撇開關係的好,老頭的死是他自己的選擇,如果他選擇要拋棄我們而去英勇救人,那我也無話可說。對不起,我還沒吃早餐,肚子餓了,童,幫忙送客吧。」煩死人了他。
黎某人的臉色像剛吞了個大雞蛋。嗤!有什麼奇怪嗎?不過從弱質少女的身份跳到瘋瘋癲癲的癡武而已。
她的眼複雜地看著老頭的遺照,直到童晃雲從門口回來,才迅速調開。
「你感冒了,癡武。」
「對啊,我好可憐!嗚……拜託,我真的感冒了,以後有上香的人都交給你吧。」她打了個噴嚏,鼻頭紅紅的,臉有些憔悴。
不說話的時候像是病懨懨的小美人,開起口就是百無禁忌的尤癡武了。童晃雲的嘴畔忽而浮起淡淡的笑意。
「你笑什麼?」笑得這麼詭異,像心懷不軌,但還是把雙手伸出去。
童晃雲包住她的雙手,暖暖的體溫一點一滴的滲進她冰涼涼的小手。「好舒服,童,你是我的火爐。」唔,好感動,童也不怕被傳染,連忙把身子靠近他取暖。
「那,就跟我一塊走吧。」
「嗄?私奔嗎?投頭沒腦的話會嚇死人的。童,我現在感冒了,受不了驚嚇的。好久沒病過,覺得全身骨頭都怪怪的,童,你想我會不會走上我老媽體弱多病的路子?」
「你在說傻話了,癡武。」他沉聲說。
癡武暗地吐了吐舌。童的臉上一向難顯他的七情六慾,只能從他的語調口吻探知一、二。通常他加重語氣就表示他不喜歡這個話題,可以住嘴了。她只是開開玩笑而已,真是。
「癡武,你沒固定的工作,可以到我那所學校找個工作。」他半垂著黑色眼簾,狀似不經意的說。
「不要,你那裡鳥不生蛋的,山區呢。」會活活悶死在那裡。也只有童才適合那樣的學校。「而且……武術館怎麼辦?」這一年來是沒招生了,當初老頭只有她一個女兒,才收童當徒弟的,現在他在學校擔任武術老師,那麼武館呢?當年老頭在風雲曾當過一段日子的代課老師,因而才推薦童進去磨磨的,但不表示童得做一輩子的老師啊——
「老師生前曾囑咐收了館。」
「收館?」令人驚訝。老頭對武術館的執著不變啊,但他臨死前只有童在身邊的,應該不會有錯。童從不騙人的,至少沒騙過她。
「癡武,你的打算呢?」
「我……」癡武著實想了好一會兒,最後哀怨地吐了口氣。「再看看吧。」
他抬起眼,眼瞳裡映著她迷惑的臉。「我曾經答允過要保護你一輩子,癡武。」
「有……有嗎?」就算有,也早忘了。「你……你遲早也要結婚的吧?我還等著源氏計劃呢。」突如其來的慎重讓她有點害怕。
「我們相依為命,癡武。」他放開她的手,黑沉的目光緊緊鎖住她。「一輩子。」
「你……你從不開玩笑的,童。」她一向愛笑,笑得有些瘋傻,如今被嚇到了,笑眉盡數斂去,遲疑地看著他。
「是的。」
「我不知道你抱獨身主義。」田曉郁大概會為此哭死。可憐啊,單戀總是最苦,而依童的性子,大概她會單戀一輩子吧。
「癡武?」
有點可怕,從童的眼讀不出什麼訊息。從小就是如此了,悶葫蘆一個,察言觀色唯有對他行不通。
「你在伯了,癡武。」
「我……我怕嗎?」才怪!說不出心裡的感覺,但就是逞了一時之勇,硬著頭皮抓住他的手。
「相依為命。」他像在承諾,嘴畔在笑。
頭皮發麻的趨勢蔓延全身,總覺得掉進他的陷阱裡。
「你不怕收拾我的爛攤子,我就不怕你黏死我一輩子。」要恐嚇,她也會,只是比看看誰高桿而已。沒見過童這樣,只覺陌生。
但話出口的同時,心有些安了。
相依為命啊——
從小童就是孤伶憐的進尤家,現在她沒了老頭。也是一個人。至少有了他的承諾,不怕將來連繫會斷;童是她最在乎的人,無關男女之情的,即使遠在天涯,只要知道彼此的線還在,就什麼也不怕了。
「那就跟我一塊回去吧。」
「相依為命不見得要跟你一塊回去吧?我在台北也可以跟你保持聯絡……」
「就當散散心吧。在那裡的工作很輕鬆,你要喜歡,甚至可以蹺班。」
「這麼好?」難怪童死守著那份工作。癡武皺著眉想了會——也好,重新換個生活也不錯。「真的可以蹺班?不會扣錢?」
「不會。」說話時,他的目光專注在她的手上。
「好,反正我現在也沒什麼事在身。「她笑咪咪的。反正要是相依為命不成,還可以想辦法把童推給田曉郁,屆時再逃之天天。
這有什麼難的?
台灣南端某山區裡有一所名叫風雲的武術專校,全校師生總計不超過七百人,平常安排的課程除了基本武術之外,尚注重五育均衡發展。但由於地處偏遠,獲得一般教師資格的年輕老師不太願意前來,所以在風雲武術專校裡的老師有限,也因而得到相當祟高的地位。學校距離山下市區得要一個鐘頭車程,學員週日才能放假下山,日子談下不上苦,但就是無聊了點。
當癡武跳下專屬公車,看著那所學校時,忽覺背後冷風颼颼飛過,片片落葉嘲笑似地飄啊飄,飄到她的頭頂。
「癡武?」童晃雲伸出手。
就是那雙手害了她!什麼相依為命啊,被他的花言巧語騙了才是真。癡武退了一步,圓圓的臉發起皺來。「最近一班公車什麼時候?」
「一個鐘頭以後吧。」伸手依舊,擺明了他佔上風,算準她必定會跟他進校。
「童,這是荒山野嶺。」她低低哀嚎。等走到那所學校,最後一口氣也可以嚥下了。她笨啊蠢啊,才會信了他的話。
但——可惡!她搭上了他的手,心不甘情不願,百般哀怨的。「行李你背,到了要請我喝果汁唷。」
花了四十分鐘才走到,面試只有短短的五分鐘就結束,童交給了她學校地圖跟開罐飲料就趕去上課。
癡武半張著嘴,搖頭晃腦的,長年以來留著的短短卷卷的頭髮甩來甩去,像是難以置信。
「小武!這邊的地要掃乾淨,下午還有學員要來練習唷!」遠方,工友伯伯在叫了。
夠狠心哪,童。他任職風雲武術專校的武術老師之一,擁有不錯的福利,而她呢?嗚——她要哭死在他面前給他看!
她……被騙了!
向來誰的道都不會著,唯有童面不改色的撒謊會讓她中計「嗚——什麼蹺班沒扣錢,騙人!什麼工作輕鬆也騙人!童是放羊的小孩,以後下會相信他了……
「小武!」
嗚……她,她是新到任的女工友!
風雲武術專校空前的女工友,還是個年輕貌美的。
有多久沒練過體力了?現在還得做勞動工作。好想哭,並不是不能接受這樣的工作,只是有點不甘願。她一向隨遇而安,連打死的臨時演員都做過,還有什麼不能做的?只是當初童給她的期望過高了點,以為就算當不了教職員室小小的文書處理,至少也能當個端茶小妹,從沒想過會淪落到工友一職,嗚——
她是喜歡做平凡的工作,但工友,好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