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於晴
她忙回過頭,看見他跌在地上,立刻無視青年的存在,奔回他身邊。
「你怎麼啦?怎會跌成這樣?」她焦急問:「哪裡受了傷嗎?」
「可能是練子太短,我一時被你拉扯,所以跌倒。你……你方才怎麼突然跑了?你已經失了武功,倘若再出事怎麼辦?」後面那一句,他的聲量不由自主地揚高。
她以為他在擔心,卻沒有瞧見她身後亭內的青年恍然大悟的模樣。原來她是裝作恢復功力來設圈套,差點真被她給騙倒了。
「沒事的。」她扶聶淵玄起身,拍去他身衫的灰塵,視線落在他手腕上的鐵練,心裡微起懷疑,方才明明估過從這裡到亭內是在鐵統的範圍之內,怎會累得他跌倒?
「別離開我,好嗎?」他緊緊抓著她的手臂。
「嗯。」她往亭內望去,那名青年已經離開。暗惱錯失機會,但仍不動聲色地牽著他往看戲亭走去。「你也不必逆來順受,為他們彈琴作曲的。」
「無妨。」他笑道:「是對方不嫌棄我的琴藝,我在書院裡主講學,對琴並不專精,幸而院裡有教琴師傅,偶爾我會聽他彈奏或說解一曲。」
「哦……」他摸索著在試琴弦,她守在他身邊,美目四望。
「那人何時會來聽琴?」斟酌以自己無力之身能不能欺近那莊園主人的身邊,以求脫身。
「她已經在聽了。」見她面露疑惑,他忙解釋道:「琴聲可傳很遠,他每日這個時辰都會在房內聆聽。」
「原來如此。」她答道,注意到他看似悠閒而不慌不忙,如果不是習慣於這種場面的,就是天生的既來之則安之,再不然就是他太相信聶六,篤信聶六遲早會救他。
練央微微瞇起眼,暗自想起他剛被她擄上船之際,時時刻刻要她放他下船……這其中的差別未免太大了。他先是試彈幾個音階,而後開始輕輕彈奏起來,分了她的心神。
「練央,你坐著吧。」他對著她的方向柔聲說道,便粗啞地吟了一句:「有美人兮,見之不忘……」琴聲揚起,她錯愕地瞪著他。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徨……」
他的聲音嗄啞到不細聽,聽不清他在吟些什麼,但正因這一首曲她倒背如流,所以深知他的每一句每一字。如果要她說,他的破鑼音當真十足的難聽,難聽到不是他在吟唱,她會掩住雙耳拒聽。
那一場大火連他的聲音也影響了,所以記憶中不曾聽他吟曲唱歌。忽覺雙頰微濕,撫上臉才發現是淚珠串流。鳳求凰、鳳求凰,鳳為雄性、凰為雌,他究竟是唱給誰聽的?是這裡的莊主抑或是她?他不是不要她,拒絕她的愛嗎?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咳咳……」他猛咳了起來,不知是害臊還是因為咳得厲害,他的耳根發紅,紅到讓人以為他血液逆流。練央忙拍著他的背,替他順氣。
「我……是不適合唱曲兒,是不?」連首《鳳求凰》也唱得勉強。
「若有一副好嗓子,自然就能唱了,可是你就是你,聶淵玄就是這副破嗓子,不好嗎?」她語帶泣音,他嚇了一跳,連忙抬頭望著她滿臉淚痕。
「你怎麼哭啦?」直覺擦掉她的眼淚。她的臉只適合笑著。
她驚異地望著他的黑眼。「你……知道我在哭?」
他聞言,立刻撇開眼神,吞吞吐吐道:「我……我是聽見你的哭聲。練央,你哭什麼?難道我唱得這麼難聽,無法入耳嗎?」真的不是有心要懷疑他啊,只是當懷疑生出種子來,就如同毒汁一般,淌下一滴,便起漣漪,在心口上愈擴愈大。
是啊,先前就覺得奇怪,為何這裡的人並無傷他們之心,若真要以人質互相要脅,最聰明的作法會是分置兩地,但他倆卻是相依相靠,而三餐照樣豐盛,他也沒有絲毫著急之意。
聶六若知自己兄弟落難,應會往最短期限內趕來救人,就算救不成,她也該會在這裡的僕傭臉上瞧見端倪來。忽地,她暗叫一聲愚蠢,想起這裡的僕役極少,來的也就是這麼一、兩個人……她曾玩過這種把戲,沒想到反遭人騙。
「我還想再聽。」她扮起笑臉來。「如果你願意再唱,不管這裡的莊主聽不聽得下,我都想再聽。」
他不疑且暗喜,點頭又彈起琴來,無視自己難聽的聲音,只求她能從曲裡發現他的求愛之意。她不動聲色住四處而望,發現園裡皆是桃樹,只是近冬,不到開花時節,但能預料春天一到,這裡滿園都是桃花……好巧啊,如果再看不出這種巧合,她就真是枉稱君練央了。她忽然悶不吭聲地拱起身來,面露疼痛。
「練央!」他放下古琴,立刻奔到她的身邊。「你怎麼了?」
「我好像……頭暈了……」她順理成章地窩進他的懷裡,臉埋在他的衣襟裡扮個鬼臉。果然真不出她所料,連他的雙眼失明也是假的。
「頭暈?怎麼會呢?」他急道。
「我想……我想好像是發作了,我是練武人,封穴過久會成疾,不礙事的,讓我休息一下就好……」是這樣的嗎?老九沒有告訴他啊!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我……」正要開口告知一切,她又虛弱地打斷──「我想休息一下就好,你讓我靠著,好不好?」
「好好,你先休息吧。」他將她抱進涼亭遮陽,四處探望都沒個人在場。不要他們打擾他倆,他們還真是聽話。耦臂緊緊抱住他的腰際,低低呻吟。
他輕輕拍著她的背,既憂心又緊張,渾然不覺藏在衣襟裡的臉在偷笑。如果她沒有料錯,這是他的求愛,而且是頭一遭。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他當真找了琴來,不嫌丟臉地用他的聲音來求愛。說不高興是騙人的,十年累積的愛與怨氣讓她又想笑又想哭。
求愛呢,不管他究竟是如何醒悟的,但總算,她心愛的男人終於鼓起勇氣拐彎抹角地向她示愛了──讓她,再裝點傻吧。
※※※
「水……水來了。」青年在澡盆內灌滿熱水之後,遲疑了下。「真……真的要沐浴?其實……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幫你解開練子,讓你獨自去梳洗,不必當著他的面……」
「萬萬不可啊,練央!」聶淵玄伸出手在空中胡亂摸索,她立刻握住。
「我在這裡呢,你放心,哪兒也不去。」她溫笑道。
「那就好,我怕你一離開……若出了什麼差池,我相救不及。」聶淵玄吞吞吐吐道。青年見他愈來愈純熟的演技,只得暗惱退下。退下之前明知外頭無人敢偷窺,但仍將屏風擋在門口,再抓起數件長衫懸在屏風上頭,連個倩影也不願讓外頭人瞧見。
練央見狀,仔細測他走路的身法,隨即笑道:「多謝小兄弟,君練央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你對我的恩仇,我──」她笑得陰森。「絕不會忘。」
青年正要關上門,聞言倏然一驚,望向她狡黠的鳳眼,暗叫不妙,連忙闔上門,奔出院外。
「怎麼啦?瞧你緊張的?」背生瘤的老頭兒在庭院外等著,想要知道自己崇拜兼怨恨的師父究竟會不會被吃了。唉,真是有點捨不得,偏偏對方又是聶八。
「快走,遲了就來不及啦!」
「什麼意思?」
「她發現咱們是誰了!」
「天──天啊!要報應了、要報應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逃不過她的法眼!」
老頭兒差點嗆了氣,不管手足情,連房也不回了,黑暗之中直接衝出這座莊園。
屋內,她展顏笑道:「你可不能偷看唷。」
「這……這當然,我又瞧不見。」入了夜,她推說忍不住兩天不洗澡,非要一洗,害得他滿臉通紅,又不得不讓人生火燒水。
「是啊,幸好你瞧不見,不然毀了我清白,那可是要負責的。」她笑道。
「要毀也早在十五年前就毀了。」他喃喃道。
聽見衣服滑落的聲音,他坐在床上,屏風已經擋在門口,所以他倆之間並無任何的遮避物,他直覺回頭看了一眼,瞧見她的裸背,「怦怦」地猛跳了兩聲,氣血翻湧,連忙閉上眼不敢再看。是他自討苦吃啊,才會受到如此的折磨。
「練……練央,你……你洗快點兒。」
「哦……你是要休息了,嫌水聲吵嗎?」
「不,不是。」
「還是你也要洗?」
「當然不!」他粗聲叫道,腦海不由自主地浮起他倆共浴的奇景,他暗罵自己的獸性,懊惱自己裝什麼失明。他用雙手遮眼,以免克制不住偷窺的慾望。「別把我當聖人,就算我瞧不見,我也會幻想啊!」
「我以為八股師傅都是正經八百的呢。」童音忽然近了,他嚇了一跳,桃花似的香味就在身邊,他更不敢張眼,怕一張眼,他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