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於晴
「我自認兄弟裡絕無傷人之輩,就算姑……就算你執意說有,這其間也必有誤會。」她又停了一下,雙手斂後往窗口走去,遙望遠河。他被鎖的艙房在二樓,就算他的身子能擠出這小窗外,諒他一介文人也不敢從二樓跳下去。這一切的一切,她都料想好了,只是一直等時機。現在時機到了,她沒有放過的道理。
「是誰告訴你,我的不公之事源自於你的兄弟?難道你以為你二十五年來就沒有做過一件錯事嗎?」冰冷的指責讓他停下雙手縛於身後床柱的掙扎。他驚詫地抬起臉,望著她嬌小的背影。他做的錯事?不可能,這樣的背影他沒有印象啊。
「你是指我?」
「就是你,聶淵玄。」她回首笑道:「我跟你之間的糾葛,只怕你一生一世也還不了。」
他們之間的仇恨真有這麼深刻?那麼,為什麼她在笑?鐵面具下是看不見她的臉孔,自然也無法得知她的任何神情,但直覺地,就是知道此時此刻她在笑,笑得很高興,一點兒也不像被仇恨束縛。為什麼?她──真的恨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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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什麼樣的愛恨情仇會讓一個始終向前看的女人久思難忘?
「十一郎,怎樣?裡頭沒出事吧?」拾兒匆匆走來,嘴角尚有菜渣子。
十一郎收回留戀河景的視線,答道:「沒,他們正談著呢。聶元巧你妥當安排了嗎?」
「他還在昏迷呢。」
「所以你就連他的午飯也一塊送進肚裡了。」
「嘿嘿,反正他又不能吃。」拾兒摸摸鼻。
「也不知是哪個混球教他功夫的,竟然漏洞百出,真是丟人現眼。
不過也幸好他功夫差,她沒有盡心使力,不然我還真怕她失手誤傷。」聽見拾兒對聶元巧的評語,他隴聚雙眉,說道:「我聽說他備受寵愛,但沒有想到聶家會寵他到這個地步。」還沒有親自見過聶元巧,心裡就隱約起了排斥之感。
拾兒沉吟了下,點頭。
「他瞧起來確實是受寵的,臨敵經驗不足,功夫又差,才會遭了咱們的道。我敢打包票,他是連我也打不過的。」見十一郎垂首思量,他咧嘴笑道:「好了,換你去吃飯吧,我來守著這個師父。反正他們也不過是談談話,鬧不出什麼事來的。」兩人皆知她行事素有分寸,遇有大事更小心翼翼,但這次是例外,被擄之人是她處心積慮等待的人。
「我還真怕她突然對他不軌。」怕她輕薄了聶淵玄、怕聶淵玄想不開自盡啊。唉,有這種師父真是頭痛。
「如果這一回徹底失敗,十一郎,你想……下場會是如何?」拾兒的背脊開始發涼。饒是十一郎夠沉穩,一想到失敗的下場,頭皮也頓感緊繃起來。
「如果沒達成她的目的,別論她自己,光是你我,就得一輩子陪著她,連帶著咱們以後看中的娘子跟生出的小娃兒也得看她臉色過活。」他沙啞說道。
拾兒聞言一陣顫抖,幾乎要痛哭了。
「真不公平,憑什麼要咱們來受這種苦,我倒寧願早點去找閻王老爺……」話還沒有說完,忽聞艙房她一聲驚叫。兩人對視一眼,心裡暗驚該叫的是聶淵玄,怎會是她?不約而同地推開房門,拾兒率先衝進要救人,踢到東西,低頭一望正是她的鐵面具。他直覺抬起眼來,瞧見她素手遮臉退居一旁,而聶淵玄不知何時悄悄掙脫繩索,顯是趁她不備,掀了她的面具。是啊,早該料到,世上除去他,她還能容許誰近她身?
「師父!」
「你的手受傷了!」十一郎脫口道,身影極快地晃過拾兒,抓起聶淵玄的一雙手掌來,上頭斑斑血痕,是掙扎換來的結果。拾兒連忙撕下衣角內側乾淨的白布遞上前,讓十一郎為他包紮。
「姑娘,我並非有意摘下你的面具。」聶淵玄不覺他們異常的關心,只是心內好生的愧疚。
從他瞧見她戴著面具的那一刻起,就知道面具下的花容必有不便見人之處,他同是面具人,怎會不知這一層道理呢?她遮臉的雙手成拳,從指縫裡洩出讓人發毛的聲音。
「不是有意……也無妨,反正遲早你會看見我面具下的容貌,你看了之後,要知道就是因為我的臉……所以你欠了我!」黑髮揚起,撩滑至身後,她的雙手緩緩滑落雙頰,露出她的面容。時間在那一刻停住了。
聶淵玄連眼皮也沒有眨,望著她那張恐怖可怕的醜顏。
「咚」地一聲,連他這個丑慣的人在見到這一張臉之後,心也不由自主狂跳了下,直覺屏住氣息,腦中不由得浮現二字──好醜!
第四章
她……究竟是誰?過了一天一夜,絞盡所有的記憶仍然挖不出她的存在。
十五歲離家,因求學而跟隨王陽明先生四處說課,一直到近三、四年才當上講書師傅,所接觸的多是男性,就算有女人,也是婦人,哪裡曾遇過什麼未出嫁的閨女呢?尤其她一身的武術,讓他聯想起武書院的師傅們,但她是女人,怎能當師傅?不是書院視師傅,與他更沒交集,那麼她到底是誰?
「小八、小八,她沒有江湖味,但她身邊兩名徒兒多少有點兒奇異……我與江湖人沒有來往啊,難道她錯認九弟為我?」
「不,她找的是你。」十一郎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房門口,和藹笑道:「聶……聶八,既然她允你在船上四處走動,你何不出來散散心?」
自他將自己雙手弄傷之後,她忽然下了命令,讓他不必被縛,可以自由在船上行動。是不怕他逃了吧?反正他一介文人,尤其元巧下落未明,他能逃到哪裡去?
「你們究竟將元巧關在何處?」
「他很好,好得不能再好,再好下去找怕他胖得不能見人。」十一郎的目光下移,落在他包紮完美的雙掌上,確定傷口不再流血了。
不管他問多少次,所得答覆都是如此。聶淵玄沉默了會,跟著他走出艙房上甲板。他環視四周,見這艘大船獨遊在河上,皆不見岸影。大哥身處官場,他多少也知道這種大船在河道上行駛,需要經過的縣府批准,尤其近日擄人之事頻生,造成官船時常在河上巡視,甚至上船檢查貨物。
「會是誰有這麼大的權利,讓他們通行?」他在自言自語,習慣性地分析。十一郎但笑不語,心想要讓他知道是誰放行的,可能打死他也不信。
有意無意將他引上船頭,十一郎微笑道:「我不暗你了,你四處走走吧。」頓了頓,將身上的厚衣脫下來披在聶淵玄的身上。「風大會著涼,你自己多顧著點,船上沒有大夫的。」
「你……」
十一郎垂下眼,苦笑道:「你不必感謝我,也不要多問什麼。我只求你不要再玩苦肉計就好,你的苦肉計苦慘了咱們。」
「苦肉計?」十一郎不再答覆他的任何問題,微微頷首,便走回艙內。
什麼苦肉計?他不甚明白,一轉身就看見那名叫小八的女子,他也不感驚訝。一艘船就這麼大,她要報仇,遲早她會找上他談的。只是沒有料到這一回她沒戴上面具,直接以最醜陋的面容見他。
在光線的照射之下,她的臉凹凹凸凸的,交錯更為顯明,似是火燒又像刀疤,唯一完好的是桃唇。他承認倘若他是普通人,不曾走過相同的日子,也許他早就嚇昏了。
她撫上臉,笑道:「我的臉真有這麼醜,讓你嚇呆了嗎?」她翻身坐上船欄。
他吃了一驚,連忙上前。「小心!」見她往後微微傾下,心跳更快。「你不要拿命開玩笑。」
「聶淵玄,你的心腸真好,連對擄你來的我,你也會擔心受怕的。」她的語氣輕描淡寫,卻帶酸意。
他故作未聞。
長年埋首書堆,與眾學子相互研究陽明學說,但那不表示他是個連人情世故都不懂的書獃子,他退開一步,與她保持距離,溫和說道:「姑……小八姑娘,你若願意,我家中有懂醫術之人,雖稱不上華陀再世,但我相信依他的醫術,必能治好你七八分。」
「你是指聶六?」她嗤笑一聲,翻身下欄走向他。見他又退幾步,真不知該竊喜還是怨他。
「你不避他避得緊嗎?你甘願為我見他?聶淵玄,書院之中你被學生尊為八師傅,但有更多的人喊你一聲面具師傅,聶六既是神醫,你理應可以恢復你的容貌,為何要避他?」
她邊說邊逼近他,他邊聽邊往後退,退到不能再退,才勉強半拱起雙臂,維持兩人間最後一點距離。
「小八姑娘,男女授受不親,你不要再走近……」雙掌忽被她抓住。他要掙脫,她握得更緊。
她垂首輕輕撫著他包紮的掌心,柔聲問道:「你還疼不疼?」
「一點小傷而已,十八姑娘你放手。」他尷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