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於晴
所以,他帶她回家,藉以讓她的爹娘知道當年他們賣掉的女兒成長得有多好。去了之後,才發現當年賣女之後一年,那一家子全搬走了。
「當我的護衛吧。」短暫的沉默後,他忽然開口了。「什麼?」
「當我的隨身護衛吧。」他半蹲下來,習以為常地瞧著她驚美的桃顏。「你該知道大武的身份,他是四哥的護衛,一輩子都無法離開他。」他放出沙啞的聲音叫道:「大武,進來!」大武立刻捧著匕首與毛巾進桃花園來。
聶淵玄見她驚詫,又說:「反正你也沒有家人了,我亦然,同是世間孤獨的人,你我都沒有其它出路了,咱們相依為命吧。」
「相依為命──」一時難以消化。才剛獲知家中皆棄她離去,突然之間又要多一個親人……
「你的功夫好,是有目共睹的,我家兄弟身邊都有一個隨侍的護衛,唯我沒有,你這丫頭也當得夠久,我瞧得起你,讓你榮任此職,從此──」他忽然將左手腕貼上她的素腕,接過匕首一刀同劃兩人。
大武見狀,面不改色地立刻將盛酒的碗接住混下來的血滴。
「生死與共。」
痛感慢一步爬上她的知覺,她張圓眸子瞪著他。她不怕痛,只是措手不及……不,論反應,她絕對快過他這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讀書人,只是她不想掙脫,因為他的相依為命好誘人啊。
這些年來已經跟他共處在兩人世界裡習慣了,如果當了護衛,表示未來的無數日子裡,依舊與他不分離。她緩緩眨眼,凝望著他溫和的雙眸,忽道:「八爺,我娘在我臨走前熬夜將她最好的衣服改裁縫給我。」
「我知道。」
「大爺帶我走的時候,我爹躲在門後偷偷掉淚。」丹鳳眼撐著不闔上,霧氣泛在眼眶裡。
「嗯。」
她垂眼看著那碗血酒,低語:「生死與共,那不是表示一輩子都得跟你的生命繫在一塊嗎?」
「若當護衛,將來八爺娶妻生子,你仍須保護他,十年、二十年,只要你活著的一天,命都是八爺的了。」大武柔聲提示自己這一生唯一的小徒。
「聽起來好可怕。」她接過碗,破涕為笑道:「可是我卻突然感到輕鬆了呢。」她飲了幾口,聶淵玄遂接過喝盡。
大武當見證,親眼目睹桃花林裡兩人滿身桃花的承諾。
「你好好休息吧,你的身份已從丫頭升為護衛,從今以後要寸步不離地跟著我。」他站起,撥掉她沾發的桃花瓣,隨即走出桃花園。
他做得像是例行公事,但心臟在狂跳。他遲遲不願要護衛,是因對聶家這種規定嗤之以鼻,現在他要了,等於從此生命裡繫著一個君練央。
「八爺……」大武快步跟在他身後,說道:「你方才怎會說你沒有其它出路了呢?前幾天南京不是捎來訊息說老爺仙逝,少爺們要讓你回去嗎?」
「我已經沒有回家的意義了。三爺現不在哪兒?」
「跟四爺在養心樓裡。」
「哦?四哥的身子骨能熬夜了嗎?你去廚房弄點東西,我要跟三哥談一談。」
正因回府之後巧遇三哥來多兒園,與他一席話,讓他下定決心收練央當護衛。他與練央,不止主與奴的關係。她雖是買來的,但在某些方面對他意義深遠。
「也只有她,敢欺我。」不知不覺露笑,憶起她發現他轉了性子,鑽研書中物後,見他似乎不再以打罵她為樂,她反倒與他親近起來。
「成嗎?」夜已深,隨著涼風淡淡飄來養心樓裡的對話。
「應是成吧。淵玄雖性子大轉,但根深蒂固的衝動偶爾仍有。他見練央從此無依無靠,必是心憐又氣嘔。」
「聽你說,那小姑娘與淵玄的背景似乎差不多?」這是三哥的聲音。
「你可曾聽過天下間有三人面貌相同的說法?我初時也不明白為何大哥會帶一個小女娃兒來陪著淵玄,後來愈看他們相處愈吃驚,愈看愈不免佩服大哥的神算。」
「什麼神算?」
「好個同年同月同日生,一來擋厄運,二來大哥料淵玄脾氣起伏不定,買個小孩兒回來任他發洩,二來……大哥為淵玄鋪了後路。」
被風在吹,他躲在外頭偷聽,渾身已然發顫,期盼四哥嘴裡說出來的話,與盤旋在他心裡數月的懷疑不要一樣啊……聶四的聲音顯有淡淡氣虛。
「大哥為淵玄預先找了媳婦兒。練央自幼與他相處,看久了之後,也不會有太多的嫌棄,因為她貌美,所以是被爹娘賣掉的那一個,她必不會對容貌有太大的計較,即使淵玄有其他心儀之人,練央可以繼續當丫頭、當護衛,就當她的身份永遠是這樣了……」
四哥接下來再說什麼,他已沒有細聽。如何走出養心樓,他也不知道,腦海裡不停交錯他的懷疑成真了!
「大哥你好狠!當時你怎能為了一個沒有未來到孩子,去毀掉另一個人的未來?」當年,他確實惡劣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即便拖死諸多人,他也不在乎,但現在不一樣了。在那場大火之前,其實他對讀書就有極大的興趣,只是皮脾氣一直安定不下來,後來他終於埋首書堆時,性子漸改,才對練央多方照顧。
他對她好,沒有其它原因啊!
「我又怎能怪你,大哥,你是為我好啊!」自己心裡很清楚,當年他若是大哥,一定也會為了親手足,而去犧牲其他人家的孩子。但……太過分了!難怪先前三哥會勸他收練央為護衛。到頭來,護衛只是媳婦兒的跳板。丫頭可以派給其他兄弟,護衛卻永遠守在身邊,什麼生死與共,所有的好處都是他佔了……
「聶淵玄?」童音響起,伴隨著淡淡的桃花香氣。會私下喊他姓名的女孩兒,也只有一個。
他回過神,看見月光的照射下,她的身影有些透明淡白。他的心口如遭雷擊,被震得渾身微顫。什麼親人,全是狗屁不通的謊言,是他自己在騙自己,騙得差點就要相信她的意義不過是如手足般的親人。
「你……你在這裡幹什麼?」他的聲音好尖啞。他只是一個十五少年郎而已啊,為什麼要一而再地給他無數的痛苦?而她才只是剛及笄的少女,一輩子就要讓他這樣毀了。
「我在看月亮啊。今晚的月亮好圓,有時教烏雲給遮住了,有時風又把烏雲吹開。淵玄,我從有家人到沒有,如今又多了一個同生共死的你,就好像多了一個親人,我想我是失眠了。」她在笑,難得笑得有些靦腆。風輕輕吹動她沒有紮起的長髮,撩到他的面具上,連帶著連她身上沾滿的桃花味也異樣濃烈地撲進他的鼻間。
她很美,他早就知道了,只是看久她的臉、習慣了自己的臉,對美醜已經不再有感覺,只知道她是一個積極好學又開朗的少女。他配不上她啊,即使讀再多的書,即使讓自己的視線放得更遠,心底的角落永遠會有自卑;他要她,是糟踏她。
「聶淵玄?」
「你覺得我醜嗎?」他鼓起勇氣拿下面具。
她的眼力極佳,望著他的臉,答道:「應該算很醜吧,不過你若有一副好皮相,我也不見得會喜歡。」
他憶起四哥的話,正因她奇異的貌美,所以被遺棄了。正因他的貌醜,所以被遺棄了。大哥找來世間與他相似的第三人,是存心逼他走上絕路。
「你閉上眼,練央。」他柔聲又微顫地說道。
「哦。」她笑著閉眼。
他癡癡望著她的臉好一會兒,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在這五年間,沉靜的天地裡幾乎只有他與她兩人相處,彼此熟悉到……連他自己都覺得可怕了。
再這樣下去,他怕自己的私心真會毀了她。多可笑,到頭來,他竟然順著大哥鋪好的路在走,連心也一樣。
「是我沒用,練央,我對不起你。」他冰涼的唇貼上她柔軟青澀的唇瓣。她來不及吃驚張眸,他便轉身走了。
第二天,桃花閣裡的主子離家出走,沒有帶著任何人。
數月後,聶四亦帶著聶十二回南京老家,在他有心的計畫下,多兒園逐漸成為廢墟。
第三章
十年後──
「準備好了嗎?」
「嗯,大致好了。」畫著她蛾眉的修長手指在輕顫。
「那,給南京那裡報訊了嗎?」
從門外走進的青年男子點頭,答道:「昨晚就讓月夜去做了,師父放心,明天傍晚必能將消息傳到。」
「哦。」坐在椅上的女子感覺到為她畫妝的雙手抖得更厲害,好笑問道:「拾兒,你在抖,是在怕了嗎?」
「怕?怕什麼?」拾兒的臉開始掀起狂熱,激動地差點將她的眉一路畫下嘴角。「師父,我在狂喜啊!什麼叫曠世奇才,我終於懂了!那分明是為我而造的啊,我好怨歎啊,為什麼世上只有文武狀元、只有科舉制度,為什麼沒有為我這個奇才設狀元之位?看看我化腐朽為神奇的功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