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於晴
西門笑望他良久,心裡只覺這兄弟好像有些變了,卻不知哪裡有變。他耳尖,聽見西門恩低聲哄道:「我在這兒……對,我不走。我……我答允你我不走就是了,唉,明明是不該承諾的,人的生死豈能由我來定……偏偏見不得你的淚……好了,我都說我會好好養病,就算病不好,我也不死……好,我不說死字,你不要再哭了……」聲量忽高忽低,只能聽見他斷斷續續的哄語。
西門笑露出滿足的笑來,瞧見西門義驚訝的表情,知他也聽見了那一番話。
他拉著西門義的手臂,往守福院外頭走去,笑道:「以往,他是生死由天,不曾堅持過什麼,因為他知道就算他死了,我們雖難過,卻也有各自的生活要過,不會因他而受影響。現在,他有求生意志,卻是為了十五。」西門笑轉向西門義,高興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義弟,不管十五是不是巫女,我都覺得這婚事是對了,當什麼藥都沒有辦法治癒時,沒有形體的感情卻能緊緊繫住他的生命,這世間真是無奇不有啊!」
「大哥,你呢?」
「我?」
「你年歲也不小了,不快點娶房媳婦、生個壯丁,將來若是恩弟真好了,有後代了,要怎麼保護他的後代?」
「啊……真是。你一回來就提這事,也不嫌煩,我太高興了,這事就暫擱下,等……等有機會再說吧。」
西門義聞言,未可置否,目光很陰沉、很陰沉地從他的背影慢慢移到他握著自己的那隻手,盯著好久好久,像……在算計什麼。
世界是黑色的,一直一直是黑色的,只有天上的月亮是白的,白得讓她每天都期待地看著它,看它什麼時候會吃掉所有的黑色,讓她身處的小房間也變得白白的。
小房間?她心一跳,定神瞧見四周小小的、窄窄的洞穴,訝異自已的身子竟能塞進這麼小的洞裡。她努力想要爬出來,卻發現身體變小了。
她不要!
不要再回到那種小身體的生活,但她的身體愈縮愈小,小到……是姊姊還在的時候!
黑色的世界開始有了變化,紅的、黃的、藍的,只要是世上有的顏色,她都看見了、都碰到了,但,顏色卻是不停地在她眼前扭曲變化。
「惡靈!」
「不要喊這兩個字,言咒是很可怕的,喊了它,它就會出現。」
「那……你就叫祝十五,以後不要再喊她惡靈了,懂嗎?」
祝十五?她不用再被叫惡靈了?真好!可是……為什麼她要叫十五?最小的姊姊是祝十二,那她應該叫十四,她會算,是姊姊算錯了!
「十五?十五?」
是誰在叫她?小小的身體好像長大了一點,但是顏色不停地扭曲,讓她好難受。眼前所看見的畫面不停地跳動閃過,都是在山上的事,祝二死了、祝四死了、一個接著一個,連姊姊也死了——啊,這不是已經成為回憶了嗎?還是,正在發生?
姊姊抓著她的手,叫出了那個在族裡塵封的名字。
為什麼還要叫她惡靈?
紅色跟黃色扭動得像蟲,遮住了姊姊死前的表情,但她知道姊姊死不瞑目,不明白以自己尊貴的巫女之身,為何會死在惡靈的詛咒裡?
她……真的是惡靈嗎?她沒有詛咒任何人啊!
族人把她們趕了出來。她知道祝八她們一點兒也不喜歡她,沒關係,她把自已包得好好的,每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地,不會受傷。只要不受傷,祝八她們就不會恨她。
真的,出了族,晃在眼前的顏色沒有那麼錯亂了,甚至,走過南京城的大門時,她覺得好像脫離了過往的生活,可以重新開始了。
祝十說,要回族裡,就要先咒殺西門恩。紅色又在祝十的臉上晃動,她沒有看見祝十的表情,卻可以想見祝十回族裡的心意有多麼迫切……可是,她不想回去了!
如果她說她不回去,可不可以留她一個人下來?心裡閃過這個念頭,卻不敢問,因為早就知道答案了。她們怕她會害死她們,所以緊跟在側。
她低頭跟著她們走,才走了一步,讓她一頭撞上窗子。她吃痛地抬起頭,見到窗子裡的西門恩——
好亮,顏色不再扭曲了,紅色就是紅色、黃色就是黃色,規規矩矩地待在自己該待的位子。她的頭也不痛了,一直偷偷打開的心,終於有人住進來了。
她低頭一看,訝異自己長大了,剛才小小的身體竟然變成十七歲的模樣,手腳也開始動起——
對了,她在跳祈福舞!
她想起來了!
姊姊說,她的身份特殊,她的身體是祝氏一族所有的怨恨形成的,所以,她一輩子也沒有辦法為人祈福、為人祝禱,因為神明不會接納一個充滿怨恨的身體。
她不相信!她沒做過壞事,她只是想要為他祈福、為他延續壽命,所以她很努力地在練——
但,為什麼她的身子如此沉重?
被下藥了?被下藥了?為什麼要下藥?她很努力在跳啊!為什麼要對她下藥?這個時辰是今年最有福氣的時辰啊!不趕緊趁這個時辰跳完它,威力會減半的啊!為什麼她每跳一步,好像被萬石拖住——
是誰將她從台上抱下來?
讓她跳完!拜託!讓她跳完!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你別哭了,你哭了……我……我也難受啊。」
遠處,傳來溫柔的聲音。這是……住在她心裡那個人的聲音嗎?
她想要看清楚,紅色又在眼前晃動了——她討厭紅色,她流了血就注定有人會傷亡,神明就真這麼討厭她?既然討厭她,為什麼要讓她出生?
「我討厭當惡靈……我不想讓他知道……為什麼我不是一個普通人……」
「不管你是惡靈,還是普通人,我都不會嫌棄你……你不想讓我知道,我就不知道了……」
那聲音好像從心裡鑽出來的。
「我好恨……好恨……每個人都說……天意難改……姊姊也說,這就是天意……難道我真的沒有辦法延續他的命……我恨……」
她的心沉默了好久好久,她才聽見極輕的承諾——
「我不走……你要我說幾次都成……我會留在這世上,所以你不要再自責了,別再哭了好不好?」
真的嗎?真的嗎?就算不用跳祈福舞,就算他病得極重,他也不會離開她嗎?
「不會離開你……你要我怎麼捨得下你呢?我若走了……留你一個人……我怕會出事……」
原來,他知道了就算有祝八她們,她還是一個人;他也知道如果他不見了,她心裡的那個小房子裡會變成一個沒有住人的廢墟。
他不走了!
「我不走了……我就一直住在你心裡,等我病好了,咱們就當真夫妻,你說好不好?唉,我把你眼淚擦乾了,你又流,是存心折騰你自己的身子骨嗎?」
他的聲音愈來愈遠,最後化為天邊的光,再也不聞其聲。眼前,紅色變成黑色,身子一落,她張開眼睛。
好痛。
眼睛好痛。
細長的美眸痛到只剩一條縫,不由得摸了下眼睛,好腫——
口舌好燥,她慢慢坐起身,覺得全身骨頭好像酸了很久,想下床喝水,卻發現西門恩和衣睡在外側。
她吃了一驚,趕緊拉過自己的棉被蓋在他身上。怎麼連被也沒蓋的就睡著了?他死灰的臉色上充滿疲累,指腹小心翼翼地碰觸他削瘦過度的臉頰——
還好,還有溫度,憋在胸口的氣吐了一半,心裡又有點害怕,慢慢移到他的人中之間。
他還在呼吸,氣息雖然極弱,但……還活著。
她露出感激的笑顏,頓覺口舌更燥,小心地越過他,爬下床。
門窗是關上的,沒有光從薄窗透進來,那就是入夜了。她回頭看他一眼,他完全沒有被驚醒,像睡得好沉,是什麼事讓他累成那樣?
她安靜無聲地倒了一杯溫茶,啜飲之前,忽地瞥見擺在櫃上的鬼面具。
記憶忽地如潮水湧進她的體內,杯子滑落手間,滾到桌上,奇異地沒有驚醒西門恩。
在上台跳祈福舞時的那一刻,她滿心期待,期待就此結束他的病痛。她雖不是正統巫女,卻希望神明能接受她最真誠的祈禱……她完整的記憶只到這裡,接下來只是片段她想跳,眼前卻是亂七八糟的顏色,她被人抱下台了——西門笑抱她入轎的時候,她聽見了!聽見了!
「所以……我沒有跳完。」雙掌開始緊握,瞪著那張鬼面具。「祝八,你們當真這麼恨他!」連一點點機會都不肯給嗎?讓她服了藥、讓她失敗了、讓她錯過了一年內最好的吉辰、讓她……變成鬼,這就是她們要的嗎?
指甲緊緊掐進肉心裡,一時之間只覺得所有的期待都空了。
「難道十幾代莫名其妙的恨抵得過你們的妹婿嗎……」怨恨一點一滴地竄進心裡,一直膨脹再膨脹,這是第一次她容許自已產生怨念,她的目光從鬼面具慢慢移到銅鏡前的簪子。「啊,是啊,她們從不當我是妹妹,自然對他也不好了。那為什麼我要對她們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