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於晴
他想翻身坐起,卻發現體力差到身子好沉,根本爬坐不起來,驀地回想起白日昏厥過去的剎那,還以為真是解脫了。
「原來……我還活著啊……」他撫上自已枯瘦的臉,竟摸到嘴角含笑。「我在笑?為什麼?」因為自己還活著?
以往在生死之間跑來跑去,每次清醒過來,心裡並沒有任何驚喜的感覺;就算是生死有命,有時也覺得醒過來的身子沉重到讓他不如解脫吧。這一次,卻讓他心裡有極淡的喜悅。
為了……十五嗎?
「西門笑?」半掩的窗外傳來聲音,是十五的。
這麼晚了,她在外頭做什麼?
笑大哥也在?
「噓,恩弟還在睡嗎?」
「嗯。」
西門恩深吸口氣,慢慢地、費盡力氣地爬坐起來。
「這麼晚了……你在跳舞?」
「是啊,這叫祈福舞,能保健康平安的。」
「多虧你了……咳,不是我懷疑你,十五,你真的有辦法讓恩弟恢復健康嗎?」
窗外,沉默了會兒,才聽見她低語:「我盡量。」
「我也不奢求,只要他別在生死邊緣遊走,只要能偶爾讓他走出府外,西門家上下就感激涕零了。」
西門恩拉過床幔,氣喘如牛地下床,聽見西門笑說道:「等跳完祈福舞後,我會安排你見見府裡其它兄弟,義弟就是西門義,當年他也是被撿回來的兄弟,他現在在內地,正快馬加鞭地趕回來,想見見恩弟的媳婦兒。」
「你們都沒有獨佔家產的意思嗎?」
西門笑微微笑道:「獨佔家產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在府裡,我雖名為當家,但真龍是恩弟、在商場上玩狠手段的是義弟,我要獨佔家產,只怕還得花很多的功夫去防人,太累了,我做不來。」
好不容易走到窗邊的西門恩,趕緊扶住牆,止住暈厥的感覺後,從半掩的窗往外瞧,正好瞧見笑大哥正對十五在微笑。
笑,本就沒有什麼不對,但十五一直抬臉望著他的笑。
「你在對我笑嗎?」
同樣的問題讓西門恩忽地一窒,胸口鬱悶起來。
「是啊,怎麼了?」西門笑不知她的心結,心想自己的笑容真這麼好看?為何一直癡癡望著他的笑。「我不進去打擾恩弟的休息了。你也別弄得太累,後天吉時的祈福舞就拜託你了……對了,聽說祝八她們中午受了點傷,那時光忙著恩弟的病,直到入夜我才知道這事。」
聽阿碧說起時,他還當阿碧在說笑話,好好的一個人在吃包子時,突然噎到,到處找水時,撞到柱子,結果祝六、祝十去拉她時,被她沉重的體重拖下階梯,結果就三人雙雙受了點傷。
「她們受傷是家常便飯,沒關係的。」
見她一直望著自己的笑,就算是再粗線條的人也覺得不妥。西門笑溫聲說道:「那我就告辭了。恩弟還有勞你照顧了。」
他離去之後,她又望著他的身影發了一會兒呆,才慢慢走回石桌前,藉著月光與夜明珠的光芒,翻看記載巫術的書籍,喃喃重複上頭的話,再戴上屬於她的鬼面具。
在半夜色的籠罩裡,十足得像真鬼人身。她自言自語道:「姊姊說,我永遠也沒有辦法為人祈福。」
因為她是惡靈,體內有太多的怨恨,所以她無法祈福。以前她相信,現在她想試看看,至少姊姊常跟別人說,心誠則靈,她心誠,應該就能靈驗。
神明,不會不公平的。
她只看過姊姊跳過祈福舞,連學都沒有學過,要在幾天內學會有點勉強,就算學會了、跳得完美了,能不能真向神明祈福,都是一個未知數。
她小心翼翼地握起劍來,嘴裡低哼著調子,慢慢套上舞步。
夜明珠照在劍上的閃光,讓西門恩瞧出那是一把真劍,心裡微驚!真劍易傷,祈福舞的確有時為求逼真,用上真刀實劍,但他知她們根本不行,早就談好用假刀假劍,做做樣子蒙了過去便是,她的真劍是打哪兒來的?
她的舞姿很慢,一眼就看出她根本沒有學過舞,西門恩膽戰心驚地看著她舞弄著劍,未見她的臉貌,卻知鬼面具下的臉孔十分地認真。
他想開口阻止她,話滾到唇邊,卻被她美麗的身姿給迷惑。她跳得很差,但舉手投足間充滿了妖艷之姿,她的雙足逐漸跳快,與白天他所見的舞蹈完全不同。
她在跳什麼?
長辮被打散,一頭不黑的長髮隨舞飛起,舞姿從生澀變流暢,瞧起來有些鬼魅,尤其她面罩鬼面,似鬼已近八分了,再跳下去,他怕不妥。
「十五!」出於直覺,他大喊,驚動那舞得極快的身影。
「誰?」她回身,從面具下傳出迷離的聲音,像兩人同時發出,隨即,她一震,連退兩步,一直喘著氣。
「十五?」
十五卸下面具,驚喜地望著他。
「你醒了?」她丟了長劍,奔到窗前,眉梢眼角都是笑:「我還當你會睡到天亮呢!」
西門恩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她竟連汗都不流,與白天那遲緩的樣子完全不同。方纔,是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啦?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不……你剛才,在跳舞?」
她點點頭。「我跳得好不好?跟白天不太一樣,對不對?我覺得,我好像抓住味道了,多虧你的書,我從祝十那兒拿來一本看,真的幫我好多。」
那真的是祈福舞嗎?
他的視線從她喜悅的臉上落在那張鬼面具上。「這面具,給我瞧一瞧,好不好?」
原要答聲好,後來想起姊姊的叮嚀。她搖搖頭。「姊姊說,每個人都有一個面具,這是我的,不能讓人碰的,一碰就失了靈,會不准的。」
讓人碰就失靈?可是,明明小時候他就碰過啊,怎麼不像失靈的樣子?小時候她戴過這面具,當時只覺過大,而且戴在小孩子的臉上,很有趣,但方纔……卻驚得他心神好不寧。
現在,她戴著這面具,就像第二張臉,再也不覺有異。
「對了,我煎著藥。大夫說,等你醒來,就要喝的。」她將面具先放在窗欞上,轉身跑去小爐上端藥、倒藥汁。
他訝道:「你不知我何時醒來,如何煎藥?」目光沒落在她身上,反而一直盯著那鬼面具瞧。
「那簡單,我多拿了幾帖藥,煎干了,你沒醒那也算了,重煎一帖就是了。」
那不是說,她要守著一整夜了嗎?
「大夫說,藥喝了還得多休息幾天,別再像今天一樣,被熱氣給熏著了。這大夫看起來好老喔,老得都讓我懷疑他怎能幫你看病呢。」
「他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大夫。城裡頭,多的是老大夫,他們為人治病了大半生,所學所懂的絕非年輕人可以追上的。」
目光仍是不移那鬼面具。面具此刻看來只不過是一張頗富色彩的面具而已,一點兒也不像是剛才見她戴上時,那種心裡驚艷又打突的感覺。心裡驀地浮起她的話來——
她說,這鬼面具不能碰的,一碰就失了准,再也不靈了。
他的確是碰過,但畢竟已是久遠之事了。如果,他再碰一次,她就不會再像方纔那樣跳得奇艷的舞姿……像與鬼同舞?這個念頭冒出來,讓他寒毛直立。
對於巫術,他雖不表任何意見,也不願戳破兄長的期待,但他書讀得多,心底還是多偏向迷信之說,他也知她並非真是巫女,所以心裡明白就算她再跳,也是沒有用的,可是方才——
「真怪,咱們旅裡沒有大夫,都靠姊姊。她是巫女,以巫治病,再也理所當然不過的了。」
他瞇起眼,指腹顫了一下,突然下定決心,枯瘦的手掌覆住那鬼面具。
他的心在暗跳,掌下卻沒有任何的感覺。在她轉身之際,他立刻縮回手,向她微笑。
她望著他的笑顏,不由得也靦腆一笑,小心地將溫熱的藥碗捧到他唇邊。
「我餵你。」
「喂……」他嘴一張,藥汁就灌了進來,見她含笑,他只得乖乖喝進口。
「喝完了藥,還是休息吧。」
「你呢?」
她抓抓亂亂翹的發稍,想了下說道:「我再練練,說不定會愈練愈好。」
她要再練?心頭又打了個突,他不動聲色,露出氣弱笑顏——明知自己的笑並不迷人,也不比兄長的笑來得好看,甚至病弱憔悴到連他都有些看不下自己的笑,但她似乎很迷戀他的笑……應該說,她很喜歡看人笑。
「我雖累,卻有些睡不著,你陪我聊聊,好嗎?」她果然像著迷似的直盯著自己的笑。「十五?」
她回過神,露齒一笑:「好啊,我陪你。等你睡了,我再出來練舞。」
他聞言,心中暗暗有了計較。正要扶著牆,慢慢地坐在椅上,突然見她拿起面具,把窗關上。
他瞪著窗子一會兒,聽見外頭有短暫收拾的聲音,隨即門被打開,他回頭看她已抱著面具跟書走進來。
「你還是別吹太多風比較好。」她笑道。